韩光姬

    鹳雀台崩塌后,石季龙下令重新营造,经太子邃亲自过问后的工程,规模较之先前更扩大一倍,令石季龙龙心大悦,郑氏母子愈发得意,杜珠的病情更是三五不时地发作了,她仍未放弃令刘长嫣为她周旋之事。

    刘长嫣此时已经无暇理会此事,因为迁入赵宫后她见到了一个人——故刘赵长乐王妃韩光姬,她七王兄的正妃、她嫡亲的嫂嫂。

    韩光姬乃刘赵太子太保韩广之女,因家世才德出众,于十三岁那年为刘曜聘给了自己的第七子、十五岁的长乐王袭为正妃。

    可是韩光姬运道不好,嫁给长乐王袭的第二年,高侯大战爆发,刘曜在短暂的胜利后为石勒生擒,紧接着便是刘赵皇室西迁上邽,国破家亡,她为乱军所掳,勉强留下了性命,后被送入石勒宫中。石勒短暂宠幸过她几日,封了美人,而今石勒身死,石季龙夺位分赐诸子,她又被石季龙赏给了太子邃。

    时隔六年,刘长嫣何曾想过能够再得见故人?

    自郑樱桃殿中出来,她尾随着韩光姬其后入一林苑,见到旧时面孔,她不禁热泪盈眶地去牵韩光姬的手。

    韩光姬一开始没有认出刘长嫣来,毕竟当初分离时刘长嫣正值年少,这几年正逢青春生长时期,她二人多少都有些变化,不过自方才在郑樱桃那里她也能看得出来,这些年刘长嫣过得很好。

    “嫂嫂!”刘长嫣哽咽,双手紧握着韩光姬的一只素手。

    为防人多眼杂,她身边仅带了信婉一人,而韩光姬则是已被石季龙分赐给了太子邃,此刻携了两个宫人与简单的行囊就要前往东宫了。

    此时四下无旁人,纵使有,刘长嫣也顾不得了。

    韩光姬只是淡淡站在那里,望着她哭泣的眼睛死水无波,没有一丝情感。她一张面庞美则美矣,只是再没有了当年的明媚与高傲,唯余多年受辱偷生的孤寂和绝望。

    刘长嫣明白她的冷漠,只是歉疚,“嫂嫂,是我对不住你,是我......”

    韩光姬冷笑,眼底的绝望中又生出无限的痛苦和怨恨,伴着泪水滴落而下,自那年亡国被俘,她已多年不曾流泪。

    上邽城破时,韩光姬心已成灰,她多日殚精竭虑,终是等来了这一日,满苑宫人出逃,早已无人顾及她,她小心捂着小腹,去寻多日不见的长乐王袭。长乐王袭一连半月在城门固防,自皇室西行,已经多日未能见她,到此时此刻,韩光姬早不能等了。

    她一路小跑,迎面皆是携带物私出逃的宫人与守卫,终于,她找到了长乐王袭。

    部署好一切的长乐王袭与太原王阐正欲带刘长嫣突袭出逃,他将幼妹安置在追锋轺车中,温柔安抚车内惊慌不安的小公主:“嫣儿不怕,记着七王兄的话,倘有一日你撑不下去,就想想母后当年。”

    韩光姬不禁黯然,自成婚以来,长乐王袭鲜少对她有此温存。

    他们夫妻不是没有情分,反是脾性十分相似——一样的高傲自负。夫妻过日子,如太子熙和太子妃同是温良宽和之人,日子能过得,再如南阳王胤与王妃同为明德爽朗之人也能过得,只这高傲自负者凑在一起,便很容易一为针尖,一为麦芒,日子便难过得。所以,因他二人性情,自成婚来多有不谐。

    有时候,韩光姬对刘长嫣这个小姑就很是吃味,但凡长乐王袭对她有对幼妹一半的耐心和温和细致,她都不会死犟着不对他低头。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在长乐王袭上马欲走时,她第一次放下高傲扑向他,“殿下,带我一起走!”

    看见跑到马前拽住他衣角的女人,长乐王袭不禁瞪大了双眼,那双精致的眼睛里溢满震惊、慌乱与悔恨。

    他竟,将她忘了......

    长乐王袭紧握着缰绳,良久未言,韩光姬不安地望着他,“殿下?”

    太原王阐在一旁咬牙,不忍道:“王兄,来不及了!”

    韩光姬不知道什么来不及了,不禁抓紧了长乐王袭的衣角,她十分害怕,但她肯定长乐王袭定不会将她丢下。

    长乐王袭没有说话,只深深地望着她,那一眼似想最后将她明艳照人的眉眼深深烙在自己的脑海里。

    刘长嫣坐在车中戚然不语。

    最后,在韩光姬不可置信的眼睛里,长乐王袭无情地拨开了她的手,率一队骑兵护着胞弟幼妹扬长而去。

    韩光姬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她不敢相信丈夫竟舍弃了她,呼喊着快跑去追,然队伍没有留下的意思,她不禁大喊:“刘袭,我有孕了,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

    这是高傲的韩光姬第一次对丈夫低头,不想却溃不成军。

    长乐王袭脊背一僵,韩光姬的话字字如刀插入他的心口,但他没有回头,重重一鞭抽在马背,决绝无情而去。

    至那,韩光姬经常梦到这一幕。

    迁居赵宫的岁月,她如提线木偶过着一日又一日。

    她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

    她不是不想死,只是,想到那个念头,她一把抓住刘长嫣,质问:“他真的死了吗?”

    长乐王袭自幼得刘曜亲传,一身剑术超群,便是贵为皇子王孙,自小亦勤练不辍,寒来暑往少有懈怠,便是称不得万夫不当之勇,于匈奴贵族中也是少有敌手了。

    韩光姬不相信,这么个人,怎么就能死了?

    信婉一贯坚毅,此刻不由潸然,她上前扶住韩光姬的身子。昔在王府时,韩光姬素不喜长乐王袭身旁姬妾,尤不喜信婉等刀人可日夜侍奉长乐王袭左右,故一贯待众人冷淡,多有苛责,信婉等人对其皆避而远之。可谁能想到,这位高傲不可一世的娘娘竟会落到如此地步,竟会在这许多年里一直念着长乐王袭?

    “是你?”韩光姬见是她,绝望的双眼中不由发出点点亮光,她又望向刘长嫣,期盼着一份答案。

    刘长嫣抿唇泪下,冲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因为远处一行内侍正领了分赐诸王府的一众姬妾而来。

    一时间,韩光姬脸上有泪有笑,有希冀,有痛苦。

    她就知道那样一个人是不会死的。

    韩光姬很聪明,很容易就想到了什么,她望向刘长嫣,“是他,是他让你去石季龙身边的!”

    语气是肯定的,她立于原地仰头大笑,泪痕布满她的面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近乎疯魔。

    在内侍召唤前,信婉上前拦住了对方,内侍也是知眼色的,瞧这情形,想是刘夫人见到了旧国中人,便停在苑门外不敢再前。

    韩光姬与长乐王袭不愧是夫妻,明白了一切的她告诉刘长嫣:“藏器待时,莫忘国破家亡与亲人血仇!”

    她拭去泪痕,决然就走,身后刘长嫣问她:“嫂嫂,那个孩子......”

    那日韩光姬的话不止长乐王袭听到了,刘长嫣也听到了。

    那个孩子,那个她的侄儿,她一直未敢想。

    韩光姬未回头,她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半晌,道:“他们......他们明知我有了身孕,让我骑马,孩子......没保住。”

    寒风起,人已去,风中留下的残音未绝。

    他们是谁?

    韩光姬自不是一开始就被送到石勒身边的,在石季龙搜罗刘赵贵女送入襄国之前,她先为乱军所掳,又被石季龙部将所得,羯人兵匪知她为刘赵王妃,又岂会任她生下这个孩子?

    她的遭遇用一句话短短揭过,刘长嫣却痛若剜心。

    只是刘长嫣没想到,韩光姬竟会那么快就死去了,她身困宫闱,是在两个月后寻张豺为她打探韩光姬消息时才知道的。

    那日后,韩光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万念皆灰只留一念,但她是没再想过死的。她与刘袭这多年的爱恨纠葛尚未了结,便是生不如死,她也要等着再见他一面、。

    可刘长嫣和韩光姬皆没想到,她入东宫竟是踏上了绝路。

    太子邃惯来渔色无度,莫说东宫宫人女伶皆遭其淫遍,路遇貌美女娘,便是臣子之妇与出家女尼,亦掳掠□□无法无天。他不止荒淫,更为残忍。

    方入秋,正逢太子邃生辰,其于东宫召诸弟及宗室、大臣宴饮。宴中,有人赞东宫舞姬貌美,若汉武李夫人,一笑倾城。

    太子邃笑说:“美人就是美人,便是不笑也是美的。”

    河间王宣与他一贯面和心不和,见太子得意模样,笑说:“这要是日日拉着马一般的长脸,便是十分美也只剩半分了。”

    太子邃就时常爱拉着脸,闻言,脸立即就拉了下来,河间王宣简直憋笑。他的反应更激怒了太子邃,太子邃心生一计,不怒反笑,“二弟见识愈发短了,岂不知真正的美人何须笑意作配,前日父王赐孤一佳人,可谓冷若霜雪,便是冻若僵尸亦是美貌倾城。”他话里话外令人胆寒,随机大手一挥,“去取美人头颅来赏!”

    众人不由面露惊骇之色,羯人早先茹毛饮血逐水草而居,吃个把人肉不足为奇,自中原战乱,征战中吃人者也数见不鲜,只是砍人头颅作欣赏者却不多。太子邃好装饰美姬人所共知,但将美姬头颅割放在盘中传人观赏,委实令人吃不下去饭,河间王宣都有些恶心了,不过太子邃就是故意恶心他的,河间王宣全程装得视若无物。

    当日于东宫所宴宾客,有几位刘赵降臣与秦雍大族中人,见那美姬头颅,心内委实觉得残忍,有一人不禁暗自询问了添酒服侍之人这美姬的来历,待知道后,不禁一颗心凉到了心底。

    此女......此女竟是故赵王妃?

    这人的心尚未凉透,太子邃已命人烹美姬之肉分与宾客共食,多数人骇然不敢进,但座上太子邃进用颇香,其余人又能如何?

    太子邃还亲让河间王宣,“二弟莫要客气,尝尝,味道甚是鲜美!”他说着又夹了一筷子放入自己口中。

    河间王宣冷笑,令近卫梁犊捧盏上前,梁犊目不转睛望着手中那一盏肉羹,不禁一股难言的愤怒和森凉涌上心头,他垂下双眼,木然呈给了石宣。

    正午日头正起,无尽寒凉却浸透了刘长嫣的心肺,她的十指指尖深深掐进掌肉,已经渗出血来。

    信婉跪在榻前,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杀石氏父子而后快,偏这时,宫人来报杜昭仪有请,信婉猩红的眼睛怒瞪向那宫人,正要发作,刘长嫣按住了她,她放缓气息,说道:“回你们昭仪,吾这便来。”

    她起身更衣,说道:“走吧,机会就在眼前。”

    信婉不解。

    她冷笑,“命人去请襄阳公主进趟宫吧!”

    杜珠病情好转,处境却未改善,每逢琅琊公主进宫,她便将刘长嫣一同请去宫中用膳,戏码一如往常。

    至晚琅琊公主离去,刘长嫣也适时告辞,同长乐公主一起送琅琊公主出宫,姊妹二人许是受了母亲影响,亦将缓和之事寄希望于刘长嫣身上。

    刘长嫣轻轻避过,转头便夸赞起杜珠教养的儿女懂事起来,两位公主皆是秉性贤淑,对于河间王宣和乐安王韬更是不吝夸赞,尤其河间王宣年纪轻轻便统兵之能不凡,她屡次听主上夸赞云云。

    莫说年幼的长乐公主,便是琅琊公主都不禁觉得,胞兄河间王宣沙场英勇得父王信重,一贯宠信便不输太子,乐安王韬活泼聪颖,自幼也不比郑王后的幼子齐王遵少得父王欢心。至于她姐妹二人,除了嫡庶之别,自小在父王身前,也不比郑王后所出的太原公主和晋阳公主差什么。阿娘受难,自有她兄妹几人可为阿娘解难,何须阿娘一再隐忍?又何须指望无子无基的刘夫人?

    三人说着话,正出西甬道便遇上了进宫的襄阳公主。

    襄阳公主一身素服,正是为丈夫服丧之期,整个人较之先前清瘦了一大圈,她是特地进宫来探望杜珠的。幼时,杜珠曾奉命照看过她几日,二人情分虽不深,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琅琊公主与长乐公主见其进宫不由心生暖热。襄国公主虽序齿第三,但因是元配所出长女,依规矩,弟妹们皆要称一声“长姊”的,但素日里二人也不过随着郑樱桃所出儿女称一声“三姊”罢了,今日见她在杜珠落难时刻前来,忙声声唤着“长姊”热切见礼。

    襄阳公主只淡淡点了点头,又向刘长嫣行过礼便直接过去了杜珠宫里。

    这份疏离在刘长嫣意料之中,却令琅琊公主心内百感交集。

    襄阳公主肯来探望杜珠,并不等于待杜珠所出的子女有什么感情。她少时孤苦,于府中并无地位,时郑樱桃跋扈,连带起其所出的太原公主与晋阳公主皆性情张扬。姊妹们养在一处,少不得有些高低之争,襄阳公主事事皆排在郑樱桃二女之后,故弟妹们皆对其不是十分尊敬,连带琅琊公主等人亦有轻视之心。

    那时的琅琊公主或许是少不更事,或许是为向郑樱桃及其二女示好以求立足之地,也或许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位孤女无依的长姊,造成了她对长姊的怠慢。少时种种复杂的机心,皆化作现下难言的愧怍。

    她的神情尽收刘长嫣眼底,她淡淡一笑只做不知,望着襄阳公主离去的方向一声叹息,同情又怜惜,“襄阳公主当是重情重义,教人感佩。”

    余者,她未多言,琅琊公主和长乐公主却顿生兔死狐悲之感。长姊作为元出长女,如今唯有的也只剩重情重义了。可在这邺宫中,重情重义又有何用?不依然是被郑氏踩在脚下,不依然是落得如今的下场?她二人自小受疼宠长大,不明白长姊的艰难,却不是不知道她这些年的处境,正是因为知道,故更惧怕步其后尘。高高在云端里的人,比泥泞中人更惧怕泥泞。

    当晚,琅琊公主就亲去了河间王宣府上。

    此事本只是一场小小的后宫之争,但其发展纵之深、横之广实非时人所料。

    古楚国大夫宋玉《风赋》有言: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石季龙登位后的诸子内乱就起于这么一场小小的后宫之争。

    河间王韬论品性,实在算不得十分人物,相反,其心胸狭隘,阴险嗜杀,与一贯残暴的石季龙和太子邃不愧为亲父子、亲兄弟。当听胞妹琅琊公主诉说了母亲杜珠连日所受委屈后,河间王宣当即大怒,寻即要进宫面见父王申诉,幸被琅琊公主与长史劝了下来,方未将事情闹大。

    河间王宣并非十分的孝子,不然不会在琅琊公主相告后才知道母亲情形,他会这般大怒多是因为此事触动了他内心那根敏感的弦。他与太子邃年纪相仿,自幼皆随在石季龙身侧习武受教,二人彼此相憎,暗中较劲,他自问能力不逊太子邃,可在大位面前,他却要处处屈居太子邃之下,这让从小就看太子邃不顺眼的河间王宣憋闷许久,如今受此恶气,他如何能忍?

    不能忍归不能忍,但在冷静过后,河间王宣深思了长史的话:“太子虽跋扈,毕竟为太子,王后纵跋扈,毕竟为殿下嫡母啊!殿下倘入宫僭告,恐为主上降下不孝不敬之罪!”

    石宣冷嗤,“终有一日,孤与母妃必以身代此母子二人!”

    石宣接下来的动作刘长嫣不知,但她偶有听闻太子邃屡于前朝受斥,河间王宣、乐安王韬愈得石季龙欢心之事。

    消息都已经能传入她耳中了,乱局还会远吗?

    太子邃深嫉恨兄弟二人,屡于东宫发作,郑樱桃的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恐其行差踏错,影响储位,再无暇顾及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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