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立

    郑樱桃母子一废一死,空出的后位与东宫之位急待新立,后宫人心波动,前朝汹涌暗起,呼声最高的当属杜珠与河间公宣母子二人,刘长嫣亦是多人推崇之选,此外,前朝大臣推举名望之家淑女入宫者亦不在少数。

    杜珠出身低微,既无士族之女的后台,也不敌刘长嫣这个亡国公主如今更得石季龙欢心,顿时如临大敌。反是刘长嫣事事以她为先,更不忌讳将话说在明面上:“阿姊贤良淑德,又为主上教养有这多的儿女,主上非背弃之人,心中有多看重阿姊与几位郡公和公主,阿姊难道不知?妹妹愚钝,膝下又无子嗣,忝居夫人之位,于皇室实无功德,再不敢信那小人言语,妄想不该得之物的。”

    一番话说的,令杜珠很是放心。她这才想起,郑樱桃亦是歌姬出身,论起来且不如她,她能居后位,自己又如何不能?况且,她的儿子河间公宣如今可是主上最年长且最受宠信的儿子了,放眼而去,东宫无人可与之争,纵主上新娶世家之女,待她生出嫡子早已不知何年何月了,主上和大臣皆不会令东宫久空、朝纲不稳的。她之子若入东宫,她必然为后。

    想到这里,杜珠放宽了心,对刘长嫣道:“妹妹过谦了,在阿姊心中,妹妹是最好的。”

    刘长嫣笑笑不语,至那事事以杜珠为先,后宫妃妾见她如此,亦是效仿尊奉杜珠,杜珠于宫中愈加得意。

    信婉不解,回到寝殿后问刘长嫣:“公主,您一向荣宠,于宫中地位虽逊杜氏一筹,但论出身和人心,未必不能一争。”

    刘长嫣在案前一笔一墨细细工习书法,道:“张豺昨日托人带话说的什么?”

    信婉眉头一皱,她对张豺之类小人一贯无好感,不过如今他为刘长嫣在石赵援手,每有传话,信婉皆会认真传递,“他说:主上年岁正盛,夫人不必心急。”

    刘长嫣停笔冲她挑眉,“你看,这便是了。”

    信婉不解。

    “阿婉,你想事情过于直接,石季龙今年寿岁几何?假使他再活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以他处置石邃的方式,再观石宣的行事,石宣能将东宫之位平稳的坐到登基,”她嗤笑,继续信笔而书,“难呐!”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盛年而立的皇太子能平稳等到父亲寿终正寝得等大位的呢?答案那是不可胜数,可是那时多是太平盛世,如今这世道,杀父弑君、臣易主权比比皆是,这石赵的江山尚且不知如何,何况石宣的皇位?

    扶苏将立之时被赵高与胡亥矫诏而杀,汉馆陶长公主因儿女亲事可令景帝废立储君,便是英明如汉光武,都能将郭后无过而废,进而废郭后所出太子。

    东宫之位想坐到最后,难如登天!

    信婉研着魔,眉头皱得更紧,刘长嫣用笔端一戳她额头,“想开些,我们的路还长着呢,不要心急,况且我膝下无子,这位子纵使挣来了,恐也坐不长,你若是想不通,就想想石勒之刘、程二后。”

    昔石勒即位,立发妻刘氏为后,长子石弘之母程氏为昭仪,刘氏无子,虽有贤德之名,但后却诛杀石季龙失败被杀,当时石弘为帝,却一言不敢为嫡母说情,之后又在石季龙授意下遵了生母程氏为太后,刘氏一切尊荣皆为程氏所得。当日,石弘虽处境艰难,但未必就不想母亲为太后的,试问:谁人愿意自己的生母处处屈居人下呢?只可惜刘氏一代女中豪杰,不逊吕后,死于倾乱却无子可为其报仇。

    刘长嫣可一争后位,但她膝下无子,而今之势,东宫必归石宣,到时杜氏屈居于她之下,这母子二人会作何想,她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纵使生下嫡子,有一个年长的太子在,宫闱必起纷争,恐她母子二人皆难保全。

    名位虽好,倘得之非时,终为祸事。

    如今争也争不过,不争便是保全自身了。

    张豺传话便是这个意思,刘长嫣亦作此想。

    信婉想通其中关节,恍然大悟,至那再不忿杜珠登位之事。

    关于后位,石季龙其实是属意刘长嫣的,他曾透过口风,刘长嫣当即下跪,“请主上莫再提及此事。”

    石季龙忙来扶她,“你这是做什么?朕属意你还不乐意了?”

    刘长嫣不与他调笑,认真道:“主上休要愚弄妾,杜姊姊服侍了主上恁些年,为您生儿育女,从不敢有一分不是,在宫中姊妹里亦是地位最尊者,主上要立后,岂能越过杜姊姊去?您今日与妾开这玩笑,岂非是令杜姊姊寒心,更伤害我们姊妹情分?”

    石季龙吃了她这一通排头也不生气,只是看她跪在那里认真谏言的秉德无私模样,眼神愈加和缓起来,他致歉:“是朕考虑不周,险令阿珠寒心,嫣儿莫气。”他顿了顿,又说:朕是真想立嫣儿为后......”

    他的语气,期许又期待。

    刘长嫣反握住他的手,语调轻柔,“主上待妾的心,妾都明白,只是妾无子无基,实在惶恐,主上权当是保全妾吧!”

    石季龙不言,只望着她的一双眼睛,沉默又深沉。

    他时常这样望着她,如同在望一位君王理想的贤后,但此次是刘长嫣第一次觉得,他似乎在通过她,望另一个人?

    这个想法令她吓了一跳,甚至不敢再深想。

    很快,册封杜珠为后、石宣为太子的诏旨就颁布了下来,举宫皆贺杜珠。杜珠虽时常懦弱,但于宫中口碑一贯不错,较之郑樱桃之阴狠,满苑宫妃任谁都乐意有这样的王后。

    册封新后那日,有人失意,有人得意。伴着旭日的高升,杜珠步步走上高台坐于高位,享受万人朝拜,而在夕阳落下时,郑樱桃离宫。

    昔她得意时,情景如何,今她失意,情景又如何?

    巍峨的宫门渐次落于身后,伴着晚暮落下,尽是冷落凄凉。

    但郑樱桃没想到刘长嫣会来送她,她身着宫妃大妆,显然是在宴会散后赶来,她失落一笑,鬓间长发已是斑白,“没想到,你竟会来送我。”

    刘长嫣没有看她笑话的心情,自也不是发什么烂好心,念及往日虚假情谊前来作态,她只是觉得自己该来一趟,只是觉得心中那个谜团似能在郑樱桃身上找到答案,她道:“初见太妃时,总觉肖似先慈,这多年虽无甚情谊,总是需来相送,旧事已落,还望太妃晚年安享。”

    郑樱桃听到她那句“肖似先慈”时就变了脸色,刘长嫣只作未看出,静静说着自己的话。

    彭城公遵扶着母亲,眼睁睁看母亲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不由皱起了眉头,“阿娘?”

    郑樱桃一愣,看看儿子,看看刘长嫣,她凝视着那张这两年生得与自己年轻时愈发相似的面孔,满心溃败,她命彭城公遵带领宫人退下,门前只剩了她与刘长嫣二人,冷声问:“你说什么?肖似先慈?”

    刘长嫣适时面露疑惑,点了点头,郑樱桃思虑过不禁仰头大笑,说出的话令刘长嫣心惊,“原来竟是这样子的吗?我早知我是个替身,这么多年里,他心心念念着洛阳城中的羊娘子,便是睡梦中有时都叫着她的名字,他宠我,不过全因我生得像那羊娘子罢了。”

    她步步上前,猩红恶毒的眼睛盯着刘长嫣正值风华的面孔,“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宠我了吗?就是因为你,因为你重新让他找到了曾经年少的羊娘子,而我,”她仰头哈哈一笑,灰白相间的发髻散乱,额间白发落在泪痕斑斑的苍老面容上,形容不堪,“而我早已是年老色衰,不及当年了!有了更新鲜的替代品,他如何还会再留着我?”

    刘长嫣按住心神,强装淡定地去问她:“那个羊娘子,是谁?”

    郑樱桃摇了摇头,“不知,总不会是你母后的......”

    她说完,无所谓地拖着双腿转身离去,目光空洞如木偶。

    刘长嫣也从不觉得那个人会是自己的母后,毕竟,石季龙与母后的年纪差了有十岁。可是那位恰好姓羊、又居于洛阳城中的羊娘子,又是谁呢?若她与母后生得十分相似,那刘长嫣便能十分肯定,这位羊娘子十有八九是母后的同族,且血缘相去不远。

    永嘉之乱后,北方士族南迁,泰山羊氏中母后的亲族皆已南渡江左,她对外家知之甚少,这位羊娘子实难知晓,她只能感觉,这是位与母后从容貌、气质到性情,都十分相似的人。

    当年初入中山公府时,她就发现,不只是郑樱桃生得与母后相似,连带杜珠等多个姬妾,从容貌到气质,都多带着母后那种恬静柔美的气息,五官或许不十分相似,可乍一望去,多似士族柔婉淑女。

    于是,她也就明白石季龙喜欢哪一款了。

    但是很可惜,少时的刘长嫣生得肖像其父,并不十分像献文皇后,但她很完美地遗传了献文皇后那种深入骨髓的林下风气,娴雅端庄走来仿若献文皇后重生。这几年随着她渐渐长大,五官脱离少时稚气,竟愈发肖似献文皇后,较之权欲熏心而面改色的郑樱桃,形容若那位羊娘子百倍,这令石季龙如何不意乱心迷?

    刘长嫣消化着这个消息转身回宫,不经意间却望见一个青年女子立在城楼,静静遥望着郑樱桃车马远去的方向。她形销骨立,神情难辨。

    正是襄阳公主。

    郑樱桃被废后,石季龙或是对这个女儿心有愧疚,又或是忆起了因郑樱桃而被他冤杀的郭氏,他降旨改封襄阳公主为襄国公主。

    襄阳与襄国,一字之差,却是千里之别。

    襄国为后赵旧都,在后赵前期,乃至迁都邺城后的很多年里,襄国都是后赵重地。

    这位元长公主,终是在郑氏母子失势后,得到了她应有的尊荣。

    她远望着夕阳光晕中渐渐消失在宫墙尽处的行驾,心中并无世人所想的快意。幼时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以为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每每总对着她冷艳的眉眼讨好以待,只为获得些许慈母温情,当后来渐渐长大,她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回顾这悲凉的半生,又何处不是可笑?

    深秋残照将她的杏黄复纱长裙染成瑟瑟烟霞,长带披帛与华丽衣袂在风起时飞扬作舞,襄国公主觉凉意侵肤,抱了抱手臂,这时一人走至身后,解下身上披风亲自为她披上。

    “深秋风寒,公主小心着凉。”

    襄国公主怅然回头,见是刘长嫣,感激一笑,“多谢夫人。”

    刘长嫣回以一笑,望着襄国公主单薄的身躯与清瘦的面庞,忍不住道:“如今公主荣封,当是该贺之时,日后平安顺遂皆是福气,且放宽心吧!”

    襄国公主寡淡,却非不知好意之人,不然不会屡次助力刘长嫣,“吾有今日,全赖夫人帮携,夫人好意,吾明白,日后自会惜福的。只是......吾还有一事,想请夫人帮衬。”

    “什么事?公主只管说。”

    石季龙进封了襄国公主,恐怕不久之后就要重新为寡居的襄国公主选婿了。昔襄国公主无宠时,门庭冷落,今重得父亲青眼,多数羯族权贵甚至中原世家豪族都会对她待价而沽。

    可是,襄国公主早已歇了再嫁的心。

    刘长嫣素知襄国公主与已故的驸马任延感情极佳,任延常年卧病,襄国公主时常衣不解带照顾汤药,如今驸马新丧,她自不愿再嫁的,可是她今年也才不过双十年华,一辈子还很长。

    襄国公主年纪尚轻,却有着不符合这个年岁的平静和沧桑,“我意已决,余生这般,就很好。”

    刘长嫣默然,至晚间替襄国公主向石季龙传达了她的意思。石季龙确有为襄国公主择婿的打算,听了刘长嫣的话,也只一叹,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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