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王

    月底,石季龙携后妃、王公并百官共往凉马台赏吐谷浑所献战马。他亲自下场带诸公驰骋,还挑选其中名种赐予诸公。

    近日天气忽冷忽热,洗马台靠漳水而湿冷,刘长嫣便未带石世前来。她立于坐台间,俯视马场尽收眼底,眼看一队队吐谷浑马卒牵着战马在场上供诸公挑选。其中一人,在不被人察觉处悄然退离了场中。

    刘长嫣眼眸一窒,给了信婉一个眼神,只身经台后长梯下台而去。

    待至一片草场,群马卸鞍,踱步游荡,于天间俯瞰马群仿若白河绿草上一抹流动的长带。她转过四处游荡的马匹,于马群间转身撞见一人。

    那峻增风骨,时隔一年,再现眼前。

    她望那人许久,那人亦望着她,最后刘长嫣确定,这个人不是慕容恪。

    她眼底的希冀化为烟火遽散般的零落。

    他和慕容恪有着相似的眉眼,相似的气质,但他不是他,面容细看去也只有七八分相似,慕容恪的眼睛永远是宁静平和的,而这个人平和的目光中却隐隐含睥睨天下之意。

    他身着吐谷浑马卒军服,但绝非普通的马卒。

    少顷,那人颔首一笑,“慕容叶延见过刘昭仪。”

    慕容叶延?

    刘长嫣微愣,她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很快她转为震惊,也明白了这个人不是慕容恪,为何会和他长着相似的容貌。

    慕容叶延者,慕容吐谷浑之孙,慕容吐延之子,而今大名鼎鼎的吐谷浑王是也!

    晋咸和四年,慕容吐延为羌族酋长姜聪刺死,其十岁的长子慕容叶延即位。年少的慕容叶延傲视雄杰,谋保白兰,击败氐羌,建国沙洲,令鲜卑部族势力于西北之地无限扩展,后其感念祖、父栉风沐雨西迁阴山之功,放弃鲜卑族号,以祖父之讳建国吐谷浑,开启了吐谷浑这个部族在西北长达三百五十余年的历史。

    他与慕容恪年纪相仿,是实实在在的同族兄弟,故此才有这般相似的面容。

    不过,慕容叶延既然派了吐谷浑使者献马求婚,又因何乔装混进使团队伍中来了石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知?

    对于刘长嫣的疑惑,慕容叶延一笑,常处权谋诡谲中的年轻君王笑意干净若云淡风轻,他从怀间抽出一封信函,谦恭表明来意:“闻昭仪与襄国公主私交甚密,还请昭仪代孤转托。”

    刘长嫣不解地看看那封信函,又看着慕容叶延,那日公主府书房中白云净空下的剪影忽然窜入脑海,她内心一个激灵,“你们?”

    她陡然收声,只余满面不可置信。

    慕容叶延抿唇,笑意伤感而低落,他将信函放在刘长嫣手中,“有劳。”

    话毕转身而去,雄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马群游荡间。

    刘长嫣次日拜访公主府,她进门时,襄国公主正靠在榻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金雀子喂的汤药。她精神已是好些了,虽还有些虚弱,好在不像先时那般精神沉重日日昏睡,她恬静的靠在那里,乌黑的发倾了满枕,纵在病中亦是如玉倾城。

    接到刘长嫣递来的信函时,襄国公主眼中露出疑惑,刘长嫣未言,她便自己启开了信函。

    时间漫长的过去,她捧着信函久久无言,只数行清泪不断在她面颊滑落打湿纸张,刘长嫣坐在她身侧搭眼望去,信函中只写了八个字——石溶溶,我来娶你了。

    这短短的八个字,耗去了他们八年的光阴。

    信函的另一页,是个小孩子的肖像,六七岁的模样。

    刘长嫣便什么都明白了。

    吐谷浑王太子碎奚,生于石赵建武元年,生母不明,因为慕容叶延长子而立太子,时年六岁。

    襄国公主昏倒在晖华殿那次,病梦中所唤的不是驸马任延,而是叶延,某某惜是碎奚。

    这是襄国公主一直以来的心病,也是她此次病倒的原因。

    她问襄国公主的决定。

    襄国公主紧攥着信函,“昭仪,我可以吗?“

    “两心相悦,自然可以。”何况她与慕容叶延还有子嗣牵绊,如今大好时机能令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何能放过?刘长嫣能明白些襄国公主的心病,“公主是怕陛下借此干预吐谷浑内政吧?“

    襄国公主点点头,“昭仪,我明白父王的想法,他要把我嫁给叶延,是想让我生下有石氏血脉的吐谷浑太子,倘我嫁了过去,不管碎奚的身世要不要隐瞒,他都会借我和孩子之名插手吐谷浑内政。”

    “公主安心,我看吐谷浑王不是无能之辈,定能护好妻儿。”

    襄国公主摇头,“我知他能耐,但是,昭仪,我深爱叶延,我不想令他为我让步。”

    因为爱他,所以不想让他为自己让步——这是刘长嫣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襄国公主就是陷在这样的为难和挣扎中,方多思多虑以致卧病。可是,两个人既有希望走到一些,有些让步又何妨?

    襄国公主低落一笑,“昭仪,你不知,他虽是大名鼎鼎的吐谷浑王,但是他少时,过得很艰难。”

    刘长嫣一怔。

    “吐谷浑先王被羌族刺死时,遗命他保卫白兰,那一年他只有十岁,在部下的拥戴中匆忙即位。事后,羌、氐各部屡次派人暗杀于他,一些鲜卑部大欺他年少,屡有犯进,他的年少时光是在腥风血雨中度过的。他一路走来不易,我不想让他和碎奚为我卷进赵国与列国的战争里。”

    刘长嫣容色一沉,继而顿释一笑,“公主可听过汉时的解忧公主?”

    襄国公主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个,还是道:“自然听过。”

    解忧公主,汉高祖幼弟楚王交之后,是地地道道的刘氏皇族,偏生其先祖楚王戊参与七国之乱,祸连满门,至解忧公主出世已是微贱之身。她长成之时,正逢和亲乌孙的细君公主郁郁而亡,武帝为巩固与乌孙联盟,欲再择宗室女和亲远嫁,已是鱼肉之躯的解忧公主一家只得送出了女儿。

    可是这位和亲公主未宥于一家荣辱的小情小爱,只身一去九千里,巾帼果敢,深明大义,一生侍奉三代乌孙王,对内心系政事,对外亲临战阵,为维护汉与乌孙情谊,奉献了自己五十年的青春和岁月。直至辞世的前一年,她荣返长安故里,安享晚年。

    她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可谓是和亲公主中的千古一人了。

    石季龙恐怕做梦也想让襄国公主如此这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

    襄国公主自惭一笑,她如何能比得解忧公主?

    刘长嫣自不是让她去效仿解忧公主,便是襄国公主有如此大义,石季龙又岂配?她是想问她:“汉家无情,解忧公主却对自己的国家、血脉宗族有情,公主有吗?”

    不论出身何等微贱,先辈如何争斗,解忧公主身后的大汉都是一个强盛且蒸蒸日上的王朝。对上,她有武帝的支持,对下,有常惠等志同道合、共谋国是的好友。不论是作为一个和亲公主,还是一个普通女子,世人都会希望,我的国家日日强盛,我的人民幸福安康。她的使命不仅是武帝赋予她的,更是她为国心之所系。

    以大义来说,石季龙无能缔造盛世,石宣更守不住。他们对内荒淫无道,无视民生,对外穷兵黩武,四处挑起战争,石赵国祚虽在,又保得了几时?

    以私情来说,他们又是如何对待襄国公主的?

    这些人,不配襄国公主为他们而战。

    她的问题,令襄国公主已无知觉的旧伤疤重新开裂。

    在她犹豫时,刘长嫣按住她的手臂,字字珠玑:“若亲情为枷锁,当莫困于其中!”

    襄国公主睁大水莹莹的双眼,为话中暗示的忤逆之意恍惚心惊。她早已是对那位父亲死了心的,甚至不掩饰的说,她一直在恨着他为了郑氏一歌姬而残杀生母郭氏之事,只是这些年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其掩埋心底,所以当初对郑氏和废太子邃失势的推波助澜,她做的问心无愧。但扪心自问,那是她的父亲,在叶延一事上,她确实身困亲情的枷锁,致使多思多虑,病痛磨身。

    反过来说,这些又有谁在乎呢?他们盘算利益得失之事,并不曾有人过问过她的死活,若说对国家、血脉宗族的情分,襄国公主心底确实所剩不多了。

    所谓的家国利益与叶延和碎奚相比,她自然选择后者!

    得了答案的刘长嫣于正午时分赶回邺宫禀报了石季龙,石季龙龙心大悦,对刘长嫣赏赐颇多。杜珠为此心底苦涩,她虽保全了长乐公主,也因前日私寻方士之事大失石季龙之心,只得全力为襄国公主准备和亲事宜。

    柳贵嫔本想于杜珠之前立功,才一力推动襄国公主和亲,且襄国公主与刘长嫣素来亲密,在郑樱桃失势后又得石季龙之心,倘将其远嫁,也可于前朝后宫断刘长嫣一臂,不想最后却是刘长嫣自己将这有力的援手送了出去。柳贵嫔退一步想,又觉刘长嫣心机深沉,此举是有意拉拢吐谷浑王将来为石世外援,既为自己的将来铺路,又在眼下获得了石季龙更多的赏赐和疼爱。

    她入宫后,对于刘长嫣与陈妙仪位在自己之上介怀许久,论家世,她河东柳氏并不逊于颍川陈氏,论地位,她堂堂世家贵女,岂是前赵亡国公主比得?何以刘长嫣可为昭仪,陈妙仪可为夫人,她却要为三夫人之末?

    她愈想,心中愈发不平,于杜珠之前多有暗语挑拨。

    杜珠虽愚钝,却非恶人,当年她听柳贵嫔之计令方士图谶,只是想夺刘长嫣抚养石世之权,不想却置刘长嫣于万劫不复之地,还致徐、赵二人无辜惨死,为此她梦魇许久,良心难安。说来她和刘长嫣自在中山公府之时便相交多年,彼此融洽并无嫌隙,当时全因她一己私心做出错事,方有今时今日离心。刘长嫣一贯端庄守礼,于后宫对她多有助益,纵使抚养了石世,也不过一黄口小儿,又能威胁太子宣和乐安公韬几分?如今,便是她最大的助力襄国公主都即将要远嫁吐谷浑,这山高路远,说刘长嫣想利用吐谷浑王给石世铺路,杜珠自己都不信。吐谷浑王本事再大,手还能伸到赵国来?

    想到这里,她愈觉柳贵嫔心思狭隘,用意不良,至此便远了她。她贵为王后,一子为储君,一子得圣心,最小的女儿也如愿留在了身边,余生只需安分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富贵荣华至死,何须如此无容人之量?

    两次碰壁后的柳贵嫔深觉杜珠不能指望,念及前番几次蹊跷之事,便私下留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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