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

    殿中正坐了多人,除了石季龙与杜珠,后妃品阶高者除了不舒服的陈妙仪皆在,殿下瑟瑟跪着满面泪痕的一人,正是高昌公主。

    刘长嫣一看这阵仗,再结合柳贵嫔看她的得意神色,已是猜到了七八分,襄国公主并不解,问:“父王、母后,这是出了何事?八妹如何会在此?”

    石季龙冷着脸,鹰隼般的眼睛直视着刘长嫣,杜珠观他脸色,将事情简单说了。

    襄国公主闻言拧眉,刘长嫣一笑,对于柳贵嫔揭发她私会外男一事,冷道:“贵嫔既有此言,可是有何证据?”

    柳贵嫔冷笑,挥手令人呈上了物证,是一枚青缨玉佩,并一枚螺钿簪。

    那玉佩是男子之物,王公所有,高昌公主会跪在这里,全因那男子正是沛公冲,此刻沛公冲正被押解至殿外。螺钿簪则是后妃大妆所配,其形制仅为三夫人所有,刘长嫣有,陈妙仪有,柳贵嫔自己也有。

    看到这两件物事,刘长嫣简直冷笑,石冲不慎丢了玉佩是有可能,想来陈妙仪和她一样,是没有四处掉东西的爱好的,这柳贵嫔为了拖她下水,当真不遗余力。

    襄国公主望了一眼那玉佩,道:“此玉佩虽为王公之物,却未必就是七弟遗失。螺钿簪虽为三夫人之物,在后宫中却不难得,仅凭此两件物证便要指认昭仪私会七弟,未免有攀咬之嫌。”

    柳贵嫔冷笑,“公主,前些时日桑梓苑临水之会,刘昭仪行踪诡异,妾心中早就起疑,只是后来于刘昭仪所经密林捡到沛公的玉佩,妾恐无实际证据而冲撞冒失,才没有说出,不想那日洗马台陛下与诸公试马,刘昭仪竟悄然一人去了马场,妾尾随而去,正看到她与一男子私会,回来后询问得知,沛公当日并未下场,在昭仪离开洗马台时,他也踪迹不知。”

    襄国公主道:“如此也只是贵嫔一人之言,当日不在场者多矣,如何便能说二人有私?况且众人皆知昭仪鞍马娴熟,曾随父皇亲征,在邺中也多有弓马行猎,偶去马场骑马撞见个外男又有什么稀奇?我大赵铁马立国,民风开放,竟不知何时女娘子们见不得男子了?河东柳氏想是侍晋日久,满心儒礼,忘了今朝天子姓什么了?”

    柳贵嫔还是第一次知道襄国公主这般言辞厉害,就连石季龙和杜珠都有些惊到了,不过她自恃抓住了刘长嫣的短处,一脸胜券在握,笑言:“妾家中却是曾侍先晋,不过父亲历来以忠君爱国教育子弟,妾家族如今恩露垂自陛下,自当尽忠陛下。”

    她说着还向石季龙盈盈一礼,继续道:“公主让妾拿出证据,妾自是有的,妾呈上的不仅是物证,还有人证。那日马场中同有马卒见到了刘昭仪私会外男,而今日高昌公主带沛公进入桑梓苑是被妾亲自带人拿下,那些被高昌公主买通的禁卫可是不打自招了的。近几日陛下召集诸府王公游猎,唯独沛公托病未至,而刘昭仪又在入夜前匆匆回了行苑,显然是二人有私,如此事实不是摆在眼前?昭仪一贯不喜妾,沛公又是陛下亲子,妾怕告于君前二人失口狡辩,才在这几日令家中兄长将那日同看见此事的马卒寻来,陛下和王后大可宣问马卒和禁卫。”

    石季龙沉着脸,即令人去宣马卒和禁卫来盘问。

    几个禁卫早被柳贵嫔派去的人用了刑,一进殿便招了收受高昌公主财物,今日入夜放不明男子入内苑之事,高昌公主百口莫辩,石季龙冷视着这个女儿,“拖下去,缢死。”

    高昌公主失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在她奋力挣扎中,禁卫无情将她拖了下去。

    刘长嫣默默垂下了眼睛,襄国公主冷吸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救不了高昌公主,却不能再任由刘长嫣受此冤屈,索性豁出去道:“父王,今日虎狼冲进猎场,昭仪是恐世弟受惊才匆忙返回行苑,女儿晚间过去探望,可以作证她入夜之后一直和女儿在一起,昭仪是清白的,她没有私会外男……”

    “公主,”刘长嫣打断她,她挺直脊背,问石季龙:“陛下,可信妾?”

    石季龙道:“你可配得上朕的信任。”

    刘长嫣未答,反问他:“陛下英明圣主,妾如何要与沛公私通,陛下不妨想想,自入陛下身边,妾可有机会与沛公结识,又如何会有私情可生?柳贵嫔既说有马卒见我二人于马场私会,那不妨等马卒来了说清楚当日情形,再作论断。”

    她不信,慕容叶延会这般不小心。

    马卒很快便至,但与他同至的,还有法重。

    法重施行一礼,伸手呈上一枚一致的螺钿簪,道:“前些时日与师祖随主上前往洗马台,于马场打坐之时捡到贵嫔遗落之物,今闻主上于此断内宫事,特来奉还。”

    柳贵嫔怔怔然花容失色,石季龙森凉的眼睛扫过她,问:“弥师当日除了贵嫔,可见昭仪?”

    法重摇头,“昭仪不曾至马场,未见!”

    “你胡说!”柳贵嫔愤愤站出,“妾当日明明见到昭仪私会外男,这顽僧必是受了收买,前来作伪证的。”

    她欲要再说,在石季龙喜怒不明的眼神中渐渐消弭了去。

    法重直言:“贫僧不过问红尘中事。”

    石季龙道:“既然如此,那贵嫔在马场见了何人?”

    法重语气一顿,不解地扫了眼身边的马卒,那马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日贵嫔所见似是此人,还与其颇多财物。”不待柳贵嫔辩驳,他复行一礼,“师父还待贫僧回去作晚课,贫僧告退!”

    事情的真伪如何已经不必再问,石季龙挥退了他,在柳贵嫔喊冤的哭声中脸色冷到了极点,他一手挥开她的衣袖,起身亲自扶起了刘长嫣,“朕看在你父年老、陈留年幼的份上,着你从轻处置,今起禁足三年,倘再生事端,不敬昭仪,定不轻饶!”

    他无情地处置了柳贵嫔,命人将其驱逐出殿,将那马卒枭首示众。刘长嫣清白了,但是今日的事尚没有一个结果,高昌公主确实买通禁卫带沛公冲进了后妃所在的内苑,沛公冲也确实在临水之会遗失了自己的玉佩,那和他私会的那个后妃又是谁呢?

    石季龙命人当着沛公冲的面对高昌公主处刑,倘不说出与他私会之人是谁,便将亲姊生生缢死在他面前。

    沛公冲肝胆俱碎,大喊着请求石季龙饶恕,他不欲拖累所爱,更不能连累亲姊受死。

    高昌公主泪流满面,悔不当初,只一口咬死自己是冤枉的,暗自嘱托沛公冲至死不可认罪,话毕拔下头上金簪抹了喉咙。

    喷涌的鲜血流满石阶,沛公冲双手被缚,哭喊挣扎向亲姊,高昌公主望着唯一的弟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殿外的凄吼令每个人的心渐渐沉去,直至陈妙仪单衣披发前来。

    她面白无色,满目萧条,经行高昌公主的尸身前时,双目才有了些动容,她轻声告诉沛公冲:“好好活着,莫愧对我二人。”

    她只身入殿,告诉石季龙:“陛下,您冤枉了昭仪,也冤枉了沛公,与人私会的人是妾,只那人不是沛公,是妾少时所爱,高昌公主是受妾胁迫,才助我二人私会,沛公冲今日是来劝阻胞姊莫受我胁迫的,她本意是不愿的!”

    石季龙慢步至她身侧,猝不及防一把揪住了她及地长发,陈妙仪痛得面色惨白,不惧地直视着他,他说:“你说什么?你少时所爱,朕宠你至此,你竟还有少时所爱?那人是谁?说不出朕要你陈氏全族陪葬!”

    陈妙仪冷笑,“既是所爱,陛下又岂配知道?要我陈氏全族陪葬,那陛下不妨先行一步!”

    石季龙怒及,一掌将她打翻在地,陈妙仪倾身吐出一口鲜血,更多的血迹亦在此时从她□□流出。她连日觉不适,今日宣医官问诊,方知已有两月身孕。

    入夜时,知东窗事发,即便她与石冲清白,此子也是不保,只得尽力与父亲送讯,保全阖族。

    刘长嫣等人注视着眼前这一幕,虽有兔死狐悲之感,却只能做不觉。

    石季龙怔怔看着地上的鲜血,仰天大笑,一把拔出禁卫佩刀,直直刺穿了陈妙仪的小腹,哀嚎之声响彻殿宇,殿外,石冲如遭雷灭之灾。

    当夜,颍川陈氏南渡江左。上船前,陈昣转身回望故土,满目凄惶,他不知幼女境况,但已想到女儿恐已遭不测,这片他生存了几十年的土地,今夕也长绝而去,终其一生恐再难有返回之日。

    刘长嫣与襄国公主离开正殿时,已是午夜,二人交握的手已被冷汗浸透。

    石季龙当即下令诛灭颍川陈氏,却不知陈氏早已人去楼空。他正暴怒,又闻朝臣前来参章武公斌嗜酒荒猎,辱杀属臣,他刚贬谪了七子沛公冲,又闻六子做出此事,当即命人去拿章武公斌。不想章武公斌却不见踪影,石季龙下令武兴郡公石闵带兵前去搜寻。

    刘长嫣与襄国公主返回寝殿,一直不见信婉,今夜正逢多事之秋,她心下不安,襄国公主便与她带着宫人四处前去找寻。

    二人刚至西苑曲桥,正见羯人兵马在满苑搜寻章武公斌身影,前方隐隐传出打斗之声,混乱之中,一个绣纹淄服的少年手持一杆长枪若白练扫过,将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逼退至庭院,见有女眷至此,他飞身而至,挡在了刘长嫣与襄国公主身前。

    他一手持枪指着地上之人,微微侧脸回首,面部线条清晰明朗,“公主怎会至此?”

    刘长嫣的双眼淡淡扫过那少年,当真是冤家路窄。

    襄国公主仔细辨认了少年面容,意外笑道:“原是棘奴,刘昭仪贴身婢子不知哪里去了,这夜深混乱的,我特与她来寻。”

    没人察觉,在襄国公主说到“昭仪”二字时,那少年手握长枪的五指骨骼紧了又紧,他将侧脸收回,从头至尾没有给刘长嫣一个眼神。

    冷漠如斯,全不是入夜时分于郊野绝壁肆意饮酒的洒脱模样。

    听到襄国公主唤对方名字,刘长嫣心下清明。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武兴郡公石闵!

    石闵小字棘奴,乃石季龙养孙,棘城之战石季龙大军被慕容恪杀得全线溃逃,仅石闵一支军队保存,事后石季龙大赞石闵之才,晋封公爵,宠爱必于诸孙。其本姓冉,先祖曾任汉朝黎阳骑都督,世代担任牙门将,至其父冉良时为石勒所俘,石勒惜其勇猛多力,可为自己所用,便命石季龙收其为养子,改名石瞻。石瞻骁勇无敌,历任左积射将军,封西华侯,直至两赵大战时败于刘曜之手,阵前被杀。

    这个人与她父皇有杀父之仇,于她是敌非友。

    襄国公主与石闵寒暄两句,地上烂醉的章武公斌随意理理衣衫,喝骂:“棘奴,你越发出息了,竟连叔叔也不认,在此对孤动用武力,可知不敬?”他晃晃悠悠起身,恍惚间见石闵身后两个美人,一个高贵清冷,一个端庄万方,脸上露出淫靡笑意,说着胡话踉跄着就要上前来。

    石闵皱眉,反手一个枪花将他挑落在地,襄国公主怒斥:“六弟,你愈发不成体统!”

    章武公斌被骂了个激灵,揉揉眼睛望去,才认出那是长姊襄国公主,身旁那个美人儿却是如何都不认得,襄国公主斥他无状:“这是昭仪,还不见礼!”

    章武公斌酒醒了大半,忙跪地请罪,“斌见过昭仪,请昭仪安、长姊安,醉酒无状,昭仪、长姊恕罪。”国色美人世不多得,章武公斌很想抬头再看两眼,碍于今日惹恼了父王,正是问罪之机,实不敢再犯。

    刘长嫣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地上的人,拉拉襄国公主的衣袖就要离去,身后,石闵面无表情开口:“昭仪要找的人,想必在屋内!”

    刘长嫣止步,下意识地看了眼地上衣衫不整的章武公斌,飞快跑进了屋内。

    襄国公主尾随她进门,见到屋内的场景顿生满腔愧疚和愤怒。

    信婉面无表情地穿着自己的衣衫,她发髻散乱,身上伤痕累累。她一身武艺,面对危机不是不能自保,可是作为前赵细作,她如何能泄露自己刀人的身份呢?是故,章武公斌欺侮她时,她没有反抗。

    榻上鲜红的血色刺目锥心,刘长嫣怒极就要出去杀了章武公斌,信婉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公主不可,公主不可,我无事,我真的无事,你若闹出去,石季龙定要把我赏给石斌的,我不要去,我们还有事要做……”

    刘长嫣如何能就这般算了?

    信婉拦着她,一直重复着无事,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襄国公主捡起地上衣衫帮信婉穿好,道:“昭仪,信婉,你们放心,我必要让父王给你们个交代的。”

    她转身出了屋门,令石闵押了章武公斌就去寻石季龙。信婉虽非后妃,却是后宫中昭仪近身女官,事情又发生在桑梓苑后妃落居之地,章武公斌难逃私入内苑□□后宫之名。石季龙知道后雷霆震怒,当即将其打了两百棍。

    齐氏赶到桑梓苑时,石季龙正在命人行刑,章武公斌早被打得昏死了过去,刘长嫣冷冷在一旁看着,心硬如铁。

    齐氏哭诉:“陛下,刘昭仪,已是够了,斌儿他知道错了,不过是一下贱宫人,我儿堂堂王公,连一宫人都宠幸不得吗?陛下何苦为一宫人这般殴打亲子?”

    襄国公主道:“齐才人此言差矣,昭仪近身女官,后宫有品秩者,皆乃父王内侍之人,六弟冒取女官,玷污内宫,实乃大不敬!”

    齐氏也索性豁出去了,“我不管什么敬不敬,我儿堂堂贵胄,爱宠幸哪个都是她的福分,陛下可不能分不清亲疏,为一宫人捶打我儿,您再宠幸刘昭仪,奴婢不还是个奴婢!”

    “够了!”石季龙怒拍御案,吓得齐氏不敢应声,他道:“石斌醉酒无状,杀害朕所赐臣属在先,□□宫闱在后,所犯皆在不可赦,朕念其颇有战功,留其性命,即日除爵,免官归第!”

    “不可啊陛下,不可啊!”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爬到石季龙脚前抱住了他的双腿苦苦恳求,“您这样还不如杀了妾,您还不如杀了妾啊!”

    石季龙早对她厌恶许久,将其一脚踢开,“既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齐氏教子无方,屡有犯禁,着即赐死,以儆效尤!”

    他心烦得很,挥手令人将母子二人都拖了下去。齐氏于当日被缢死于桑梓苑,草草发埋。

    不过一夜时间,石赵贬谪了两位王公,禁足了一位贵嫔,赐死了两名嫔妃。石季龙之雷霆手段,举朝骇然。

    返回邺宫后,信婉一连休养半月,她自来少言,自此事后,愈发冷淡不爱言语,刘长嫣素日对她多加照看,信婉只安慰她无事,身上伤好了以后,依旧每日夜间晨起坚持在房中练剑。她可说无事,刘长嫣却不能,石季龙先时重惩了石斌,除其封爵,不久后又将其封为燕公,如今石斌依然逍遥,刘长嫣岂能罢休,她向信婉许诺:“他日我必令你亲手取石斌性命!”

    秋八月,襄国公主西行,和亲吐谷浑王慕容叶延。临行前,她亲至邺宫拜谢了刘长嫣,对她说:“我这一生,早是不指望了的,感谢昭仪,数次救我于水火。昭仪劝我莫以亲情为绊,我听了,我也要劝昭仪一句,您不适合这里,您的心太软了,若不想将来困于虎狼之肆,还需多为自己和世弟筹谋,当决断时,切莫心软。”

    她拍了拍刘长嫣的手,展眉而去,曳地裙摆拂过光净无瑕的大理石板若烟霞旖旎,消失在殿宇尽头。

    宫门重重闭合,刘长嫣坐在晖华殿轩丽空旷的主殿中,疲惫地沉下了双眼。她的一生,襄国公主已是预见了,她自己难道不知吗?她终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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