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兴

    得了河西骏马的石季龙心气大振,在与燕国战事未平之际,欲先荡平江左,再扫辽东,他命使臣前往蜀地通好汉国国主李寿,约之联兵共击晋室,中分江南。利令智昏的李寿大喜过望,欣然点头,不听群臣劝阻,命人大修战船,缮兵聚粮,于九月征集士卒七万余人为舟师,大阅于成都,看到兵士鼓噪盈江的壮观之象,李寿竟横生吞噬江南之志。

    他美梦不觉,大臣解思明、龚壮等人却不能再看自家主上如此发昏了,大胆谏言:“我国小兵弱,吴、会险远,如何图之?”

    李寿道:“朕有强赵为援,如何不得?”

    龚壮道:“陛下与胡通,何不若与晋通?胡,豺狼也,既灭晋,我汉国不得不北面事之,若与之争天下,则强弱不敌,危亡之势也,虞、虢旧事,已然为戒,石季龙与晋献公之用心无二,愿陛下深思熟虑才是。”

    何为虞、虢旧事?

    春秋时期,晋献公欲吞并虞、虢两个小国,便计划先谋虢国。欲谋虢国,大军就要借道虞国,但若虞国不肯,与虢国联合夹击怎么办?这时就有大臣向晋献公献策,以晋之宝马、美玉贿赂虞公,向其借道伐虢。使臣如约而至,虞公见了宝马美玉心花怒放,立刻就要应允。他脑若李寿,虞国大臣们却比龚壮还要清醒,直言虞、虢相依,唇亡齿寒,晋国要是灭了虢国他们也没好,纷纷劝谏。虞公被宝马美玉迷昏了头脑,哪里肯听?直将道路借给了晋国。这便是春秋时期有名的“假道伐虢”。

    事后,晋献公如愿灭掉了虢国,晋国大军返程途中没有歇着,直接顺手把虞国也给灭了。至于天真的虞公,亡国后沦为了晋国的奴隶,后来又被晋献公塞进女儿穆姬的陪嫁队伍里,去了秦国当奴隶。

    想到虞公那一生两世的活法,李寿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些,方觉美梦不实,便弃了与石赵之约,龚壮等人皆呼万岁。

    石季龙联络汉国攻江左不成,暗骂李寿庸狗无能,转头又将矛头指向了燕国。

    九月,他大佂兵甲,命司、冀、青、徐、幽、并、雍七州之民五丁取三,四丁取二,合邺城旧兵,满五十万,具船万艘,自河通海,运谷千一百万斛于乐安城,又徙辽西、北平、渔阳万馀户于兖、豫、雍、洛四川之地,并自幽州以东至白狼,大兴屯田。下令四处搜取民马,有敢私匿者处以腰斩,得四万馀匹。共合兵马大阅于宛阳,以击燕国。

    此次军备,竭尽万民之力,石赵之地,处处哀嚎。

    慕容皝闻讯后却已经先发制人,他火速召集诸将,言:“石季龙自认为乐安诸城防守严密,城之南北必不设防,如果出其不意从小路出击,冀州之北领土尽在孤囊中!”

    他虑算无遗,有意亲征此战,诸将认为此计过于凶险,石赵毕竟有五十万大军,倘巧取不成,必为瓮中之鳖,纷纷劝其三思而行。慕容皝信心满满,亲自率领两万骑兵出蠮螉钟,长驱到达蓟城,进兵渡过武遂津,进入高阳,所过之处焚烧财物,劫掠迁徙幽、冀三万余户。大军一鼓作气兵临幽州蓟城,石赵大败。

    石季龙闻讯,险将一口心头血喷出。说来石赵也是运道已尽,至棘城一战慕容恪败其大军,石季龙于整个北方的战事中连连处于败军之境,此番备战,石季龙不可谓不用心,在他费尽心力建立整个北方对抗燕国的防线之时,慕容皝尤能见缝插针,挥军南下直取冀州以北大片领土。此后,他只能于邺城看着燕国日渐做大,成腹背锥刺之患。

    他在无能左右战局之时,心思愈发懈怠,尽将朝政委于太子宣。

    太子监国理政,于石季龙在位时只是寻常,自废太子邃时便是如此,但此时石季龙想是年纪大了,糊涂了,他竟将本来委任于太子宣的权力分与了秦公韬,以秦公韬为太尉,与太子宣轮流执掌尚书奏事,专决赏罚。

    为此大臣多有劝诫,司徒申钟曾谏言:“赏罚之事乃人君大柄,岂可假之于人?陛下当防微杜渐,消逆乱于未然。太子为人子者,当以孝悌为先,不当预理朝政。庶人邃以预政致败,覆车之戒未远,如今又有二政分权,难不祸结。陛下为人君,亦为人父,倘爱子不以道,如同害之!”

    石季龙只作未闻,终日耽于享乐。他近几年忙于战事未有一果,精神本就倦怠,酒色沉迷日久,身子便日渐发福松弛了去,渐渐不复昔日骁勇和神采,于政事愈发不管不顾起来。

    秦公韬得专决之权,于朝中日益作大,几可与太子宣分庭抗礼,太子宣深恨之,兄弟间嫌隙日深。杜珠满足于二子专断朝政,对太子宣与秦公韬的嫌隙只作兄弟间打闹小事,并不以为意,却不知王室骨肉嫌隙日久,便是一母同胞,亦可成死生大事。

    在石赵日益颓靡之时,燕国渐起龙兴之势,终成两赵之后北方强国。

    晋咸康五年,冬,宇文别部谋乱,慕容皝遣子慕容恪、慕容霸领军共击宇文别部。慕容霸时年十三,勇冠三军。

    咸康七年,正月,慕容皝遣唐国内史阳裕等人筑城于柳城之北、龙山之西,立宗庙、宫阙,命曰龙城。后,慕容皝正式迁都龙城,大赦境内。至此,慕容氏结束近五十年的棘城时代,开始了龙城时代。

    二月,燕国长史刘翔至建康觐见成帝,请封慕容皝大将军、册命燕王。晋室以“大将军不处边,汉魏以来不封异姓为王”为由,不许所求。

    刘翔道:“自刘、石构乱以来,长江以北剪为戎薮,未闻中华公卿有一人能攘臂挥戈、摧破凶逆。独慕容镇军父子竭力,心存本朝,以寡击众,屡殄强敌,使石季龙畏惧,悉徙边陲之民散居三魏,蹙国千里,以蓟城为北境。功烈如此,我国朝而惜海北之地不以为封邑,此为何理?昔汉高祖不爱王爵于韩、彭,故能成其帝业,项羽惜印不忍授,卒用危亡。吾之至心,非欲尊所事慕容镇军,乃是窃惜圣朝疏忠义之国,使四海忠臣心寒。”

    他的话令朝臣意动,唯独晋室尚书诸葛恢,刘翔之姊夫,独主异议,“夷狄相攻,中国之利。惟器与名,不可轻许。”又对刘翔道:“假使慕容镇军能除石季龙,不过是又一个石季龙罢了,朝廷何以仰仗?”

    彼时二人各为其主,刘翔顾不得姻亲之好,据理力争:“嫠妇犹知恤宗周之陨,今晋室危坠,君位侔元凯,岂能无忧国之心?假使靡、鬲之功不立,则少康何以祀夏?桓、文之战不捷,则同人皆为左衽矣。慕容镇军枕戈待旦,志殄凶逆,而君于此唱邪惑之言,忌间忠臣,四海所以未壹,皆为君辈之咎!”

    想诸葛恢一代名士,险被内弟喷得灰头汗颜,几成国之罪人,但对于北地形势,他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石季龙狼子野心,慕容皝也不是靠得住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翔留建康岁余,众议不决,他携重宝拜访中常侍彧弘,道:“石季龙据八州之地,带甲百万,野心勃勃欲吞江、汉,自索头、宇文暨诸小国,无不臣服伪赵,而今北地惟慕容镇军翼戴天子,精贯白日,倘不待其以获礼之命,只恐天下移心解体,无复南向者。昔年,公孙渊无尺寸之益于吴,吴主封为燕王,加以九锡。今慕容镇军屡摧贼锋,威振秦陇,甚而石季龙屡遣重使,欲授慕容镇军为曜威大将军、辽西王,慕容镇军恶其非正统,辞之不受。今朝廷矜惜虚名,摒抑忠顺,实非社稷长计,倘有万一,只恐日后悔之晚矣。”

    彧弘具实言于成帝,成帝感慨,意欲许之,奈何朝臣掣肘。而在北的慕容皝此时实在失去了耐心,恰在此时上表,抨击晋室当朝庾氏专权,称:“庾氏兄弟擅权召乱,宜加斥退,以安社稷。”

    此时庾亮已经去世,其弟庾冰及庾翼分掌朝廷中枢及荆州要地,晋室仍困于士族专权与外戚干政之下。慕容皝抓住了士族惜名的要害,除了上书劝谏成帝亲近贤达,抑制外戚,又亲与庾冰手书,责其当国秉权,不能为国雪耻,只知安枕逍遥,雅谈卒岁。

    庾冰心中暗骂这白虏可恨,此际正逢成帝身子愈渐恶化之时,他不得不惧人言,偏生辽东道远,他控制不了慕容皝,只得奏请成帝顺应慕容皝的请求。于是,慕容皝如愿被封为使持节、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大单于,正式得晋室册封燕王之号。

    临行之时,晋室公卿送行刘翔饯别于江上。这一年的时光,刘翔早已见惯江南士大夫奢靡腐化,对此多有劝谏,关于天下之势,他如临行前慕容恪所托,劝言众人:“昔少康资一旅以灭有穷,勾践凭会稽以报强吴,蔓草宜早除,况且仇寇?今石季龙、李寿二人志相吞噬,国朝王师纵使未能澄清北方,亦当先平定巴蜀,一旦石季龙先行举事,兼并李寿而有蜀地,再据形便以临东南,国朝虽有智者,恐不能善其后!”

    中护军谢广深以为然:“是吾心也!”

    刘翔言毕,与晋室使者携敕书北上,至于晋室将敦定巴蜀之业交予何人,便是后来的故事了。

    至此,得了晋室正式册封的燕国在屡挫强敌石赵之余,开始了歼灭周遭宿敌、称霸东北之战。

    十月,燕王慕容皝以慕容恪为渡辽将军,镇守平郭。燕国自慕容皝庶长兄慕容翰之后,无人能镇守辽东,年轻的慕容恪行至平郭,抚旧怀新,屡破高句丽兵,高句丽畏之,不敢再入燕境,高句丽王高钊只得请求结盟。

    咸康八年,慕容皝自将劲兵四万大破高句丽,乘胜入丸都,高句丽王高钊单马而遁。慕容皝掘其父高利墓,载其尸并其母妻珍宝,掠男女五万余口,焚其宫室,毁丸都而归。

    建元元年,二月,高钊遣其弟称臣入朝于燕,贡珍异以千数。慕容皝乃还其父尸,犹留其母为质。

    七月,代王什翼犍以代王妃慕容氏卒,复求婚于燕,慕容皝使什翼犍纳马千匹为聘,什翼犍不与,又倨慢无子婿礼。慕容皝遂遣太子儁与前军师慕容评等击代国,什翼犍率众避去,燕人无所见而还。

    同年,石季龙率众二十万攻燕,为慕容皝所败,石赵士兵死亡者八万余人。时燕有黑龙、白龙见于龙山,交首游戏,解角而去,慕容皝亲祀以太牢,赦其境内,命所建新宫曰和龙,声势日盛。

    建元二年,二月,慕容皝亲自带兵攻宇文部,以建威将军慕容翰为前锋将军,刘佩为副将,命慕容恪与慕容军、慕容霸及折冲将军慕舆根等率兵分三路并进,最终大破宇文军,燕军乘胜追击,攻克宇文氏都城紫蒙川。宇文部首领宇文逸豆归败逃,死于漠北,宇文氏从此散亡。燕国向北开地千余里,彻底扫清了北方的威胁。

    九月,康帝死,穆帝即位。

    十二月,石季龙使征东将军邓恒将兵数万屯于乐安,准备进攻燕国,慕容皝以慕容霸为平狄将军,镇守徒河,震慑邓恒,邓恒不敢进犯。

    同年,夫余国受百济侵扰,部落离散,西迁至燕国东邻。

    永和元年,十月,慕容皝使慕容恪再攻高句丽,慕容恪拔南苏,将原本为高句丽所占的玄菟郡东部地区纳入燕国版图,燕国东部边界抵达前代玄菟、辽东郡界。慕容恪置戍而还,此后,终慕容皝之世再没有与高句丽发生战争。

    同年,慕容皝以古者诸侯即位,各称元年,于是始不用晋年号,自称燕国十二年。

    永和二年,慕容皝遣太子儁与慕容恪率骑兵东袭夫余,慕容俊坐镇中军,慕容恪统率大军冒矢石进击,大败夫余王军,俘虏夫余王及其部众五万余口返回。

    同年,燕国大军袭石赵幽冀之境,掠三万余家而归,石赵频受重创。

    自晋咸康八年至永和二年,燕国南摧强赵,东兼高句丽,北取宇文,痛击夫余,拓地三千里,增民十万户,彻底成为辽西、辽东之地唯一的政权。

    昔年慕容氏,不过辽东蕞尔小部,短短十数年,便崛起为辽东强国,威视中原,全赖慕容氏之子孙英朗雄杰辈出,一颗乱世新星于连天战火中自辽东破云而出。

    残夜幽深,风雨晦暝,万千箭矢穿破长空倾泻,漆黑夜中如蜂蛹密麻而降。

    一场战役正在夫余王城下进行,领兵的将领直视着前方箭雨齐下,神色风雨不动,旋即拔出了腰间长剑,随着他剑锋所指,万千鲜卑将士随之迎头而上,冒着漫天矢石与飘风急雨冲杀向幽黑城池。

    雨血不尽,厮杀无止,一个黑夜过去,夫余王城下已是血流漂杵,残尸无数。年轻的将领拾级而上烽燧高台,残凉剑尖一股血色汇流而下,在他身后绵延成线。他登顶,默然举起长剑,在城下将士即将奋声高呼之际,一支暗箭自不知名的方向飞流而出穿过了他的胸膛。

    “贺若!”刘长嫣疾呼出声,陡然从榻上惊醒坐起。她慌乱呼吸着四处望去,晖华殿内陈设如旧,微弱烛火照开一抹檀香静谧,偌大殿内只她一人,何有风雨不止?何有暗箭袭人?

    她平缓着气息下榻,原来只是一场梦。

    一时睡意全无,刘长嫣推开殿门去了廊下。刺骨寒风迎面而来,瞬间吹散她身上所有暖意。

    一年新雪又至,她立在廊下望着虹桥飞梁覆于银白,隔着雾色飞花渺渺,如见那年马上之人与她隔江雪相望,眉目萧然。

    此今气候冰寒,辽东战事皆毕,他应该已经返回龙城了吧?

    一境惊梦勾出无限忧思,积年离索,皆作摧肠愁绪,独语斜阑。

    半弯寒月落下疏光,照亮她登临朱栏,孤影寥落,她抽出袖下古埙,抵唇一曲。

    将这半世浮萍,万心思念娓娓道尽。

    她挂念的人此时亦未眠。

    长风负雪,明月引途,越千山而行千里,豁然破开一室净窗。

    慕容恪停笔抬头,窗外天赐琼花,青竹已白,庭阶皆是皓色,风卷寒酥飞荡而入,将三五点雪色送至他笔下纸间,那早来的春意顷刻化去,徒留几点水迹,似轻梦一瞬,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搁笔起身,负手立于窗下,灰鼠长裘在月色与雪色双重映照中如流银白之光,高大背影投于窗前,尽是英姿不世之姿,浩然清冽之质。

    瑞雪开年,早梅将发,待草生花繁,又是一年春光如画。

    独不见那年烟柳枝丛,美人飞旋而下,灼若芙蕖,步踏桃英,盈香风满袖。满苑玉枝娉婷,不及她鲛纱一袂。

    他发出若有似无一声叹息,“阿陵,你还好吗?”

    淡淡音声随风传入刘长嫣耳际,她指尖一颤,埙声暂停,神色飘忽着望向缥缈夜空,宫墙四围里空无一人,唯有茫茫雪落。

    良久她失笑。

    竟是......幻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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