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

    己丑,彭城王遵至安阳亭,张豺惧而出迎,彭城王遵即命人将其扣押。

    金光殿内,刘长嫣伴一灯独坐,彭城王遵大军临城亦未动其心绪。

    她在等人。

    子夜时分,内侍敞开殿门,一人着龙腾中将宝甲入内,风度昂然,器宇不凡,她的眼中开始有了些动容。

    来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十八年过去,岁月已将他洗涤为中年模样,昔日俊秀白皙的少年英姿犹在,却是眉眼风霜。

    “多年不见,白眉儿。”他凝重开口,正是昔日前赵太原王刘阐。

    刘长嫣疲惫的双眼滋出湿意,嘶哑道:“八王兄,我们败了。”

    梁犊大军与匈奴旧部皆葬送于石闵与燕王斌等人手中,而今彭城王遵大军临城,他们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只剩了邺城这一道防线。

    “不,我们没有败!”刘阐打断她的话,“石世尚在,天子之宝尚在,你即以石世之名昭告天下为张豺正名,斥石遵狼子野心,召举国之兵讨伐逆贼,石季龙诸子皆野心难驯,必会趁机起兵响应,那时我们尚有喘息之地。”

    刘长嫣抬眼凝视着他,“王兄,我等皇室血胤自幼登极,更当明白,人在可左右大势时当谨微力行,不可因一己私心扰乱乾坤,涂炭生灵。你可知,如此一来未必能救邺城,却会使举国倾乱,万千黎民陷入战火,世儿极可能也会尸骨无存!”

    “倘能复我刘氏亡国灭种之仇,举国战乱又如何?石季龙之子又何须怜惜?”刘阐厉声一喝,每每提起石世一次,便令他锥心一次。

    刘长嫣愣愣地望着他,试图从他坚硬生冷的面容中寻到当年宽和温厚的少年旧影,她满心失望灰败,问他:“这些年,八王兄有想起过冰洛阿姊吗?”

    刘阐大脑一空。

    她继续自说自话:“她入宫之后,一直在念着你。生世儿的时候,她痛了三天三夜,无尽的血自她身体里流出,我当时就在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她拼命挣扎,说要为赵国生下这个孩子,等孩子落地的时候,她也不成了。她当时问我:如果这个孩子是他与你的该有多好?我想他定会如你少时一般纯直。”

    她说到此处,与刘阐皆已是泪流满面,她绝望地厉声问:“可是你怎么能那般待她?你让她来邺宫她来了,让她委身石季龙她做了,她满心尽是为你,你怎么能让信婉对她下药,害她亲子?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是我温厚的八王兄会做的事,你知不知道,直至她死去我都不敢告诉她真相。我多年来抚育世儿,不是为了复仇,是因为他是冰洛阿姊的儿子!冰洛阿姊已经为你送命,今日你如何能再狠心利用她的儿子!王兄……冰洛阿姊她在咽气之前都在叫着你的名字啊!”

    她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刘阐的心神,他道:“我没有,我不想负她,我都是为了赵国,为了赵国!”他上前抓住刘长嫣瘦削的肩膀,“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惶惶如丧家之犬也不过如此,早知今日,我只恨当年没有殉国!我无能,只能牺牲冰洛,可是我不敢辜负七王兄,他和部将拼尽一死才留下了我的性命,从此赵国的大业便尽数压在了我的肩上!白眉儿,你知道七王兄是怎么死的吗?他被赵军万箭穿心,尸首跌落黄河冲入崖壁,尸骨无存。”

    他说着多年的凄怆捂头跪地,刘长嫣痛心疾首,曲身紧紧保住了他,她自袖间掏出一枚糖粘,塞进刘阐的口中,幼时每每惹了兄长生气,她总会这样哄他。

    熟悉的味道充盈唇间,刘阐再次回忆起未央宫中与幼妹追逐无忧的岁月,渐渐阖了眼睛。

    顷刻,信婉引着二人入殿来,见到阔别多年的刘阐,她沉默立在了一旁。

    身后二人皆为胡须满腮的胡人,为首者上前参拜道:“臣木提,奉王上之命入赵拜谒先帝陵寝,请太后安。”

    刘长嫣请二人起身,将刘阐交予二人手中,“一切有劳二位了。”

    木提搀扶着刘阐,凝思道:“太后娘娘可还有话要臣带与阏氏?”

    刘长嫣问:“一别多年,你家阏氏可好?”

    木提道:“阏氏自入沙洲,与主上琴瑟和谐,抚育太子,而今又生三子,母仪天下。”

    刘长嫣听了,疲惫中欣慰一笑,“如此便好。”她又简单问了一些关于襄国公主的事宜,将亲笔信函交予木提手中,“烦劳使者代吾转交与你家阏氏,时间紧急,吾这就安排使者一行上路。”

    信婉插话:“公主,陛下那方已是睡下了,您可还要再去看他一眼?”

    刘长嫣摇了摇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护不住世儿君临天下,但总要留下他一条性命,才能对得住冰洛阿姊在天之灵。她转身,自屏风后取下一把秀丽精巧的银柄长剑交到信婉手中,“阿婉,我把世儿和王兄交予你,你和乐蓁随他们一起走!”

    “公主,我不走!”信婉接剑下跪,“我不能把公主您一人留在这里!”

    刘长嫣拍拍她的肩膀,“你追随我多年,使命已了,若念主仆之情,余生你便好好替我护着世儿便是。等他醒来替我告诉他他的身世,我不是个好母亲,更对不住他。”

    信婉潸然泪下,“陛下贤孝,若不见您,定然心急。公主,我们多年来共进退,要走便一起走,我们不会将您一人丢下面对石遵大军的。”

    刘长嫣将她扶起,“傻丫头,倘我和你们一起走,那我们谁也离不开这邺城了。你放心吧,石遵不会杀我的,我是他的嫡母,世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要篡位也只敢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讨伐张豺,却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攻讦我与世儿。待他入邺宫,若想平稳接手皇位只会好好把我供着,但如果世儿在这里,就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小命必然难保,只我一人便也安全了。”

    自来后宫不可干政,但太后却有废帝之权,石遵在没有名正言顺得到皇位之前自然不会杀刘长嫣,可狡兔死走狗烹,在那之后她会如何呢?她言辞恳切宽慰着信婉,心底却是对自己的下场万分清明。

    身在名利场的木提二人深知世道经纬,心底不过一叹。

    信婉尤是不安,刘长嫣打断她:“好了,快走吧,待你们安置好,你再寻时机进冷宫来营救我不迟。信我,我不会有事。”

    信婉半信半疑,与木提等人一道离去。

    夜愈来愈深,空荡荡的大殿只剩庭燎明灭。

    刘长嫣不知在晖华殿坐了多久,待殿门洞开时,一人虎步龙行进了大殿。

    石闵宝甲流光,气度浑然,兵不血刃而来,直问:“石世在何处?”

    刘长嫣眉眼未动,“我早该知道是你。”

    石遵性子优柔,智谋欠缺,姚弋仲、蒲洪等羌、氐首领虽效忠石赵,但对夺嫡之争一直以来无不是持观望状态,绝不可能会主动联络石遵拥其攻打邺城,刘长嫣在事发之始就隐隐感觉出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这些人联络到了一起,致使事态有今日发展。当日石遵至邺城,她何以会放心给他三万大军远驻幽州,不就是吃定了石遵受心性与名声束缚,不敢犯上作乱吗?何想他会为石闵所利用,使此三万大军成了刘长嫣为自己掘的坟墓。

    她的运道,当真是不太好。

    石闵冷笑,“藏器待时,时至不用,愚人哉!”

    他手扶长剑步上金阶,俯视着那张足以祸国倾城的美人面庞,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石世在哪里?”

    刘长嫣挥袖起身,逼退他的靠近,她死生无畏下阶去,“吾不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高挑袅娜的身影迎着晨间金光傲然而去,石闵遥遥望着,怒极劈手斩断了宝座飞龙扶手。

    是月庚寅,彭城王遵率兵甲入凤阳门,升太武前殿,擗踊尽哀,并斩张豺于平乐市,夷其三族。假刘太后令曰:“嗣子幼冲,先帝私恩所授,皇业至重,非所克堪,其以遵嗣位。”

    于是石遵即位,大赦,诏封石世为谯王,废刘长嫣为太妃。

    来时为囚,走时亦为囚。

    刘长嫣素服雅鬓,默然登车,车帘放下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困了她十几年的邺宫。

    也好,死前终于是自由了。

    马车一路经行东市,停于一座寺宇前。此处是城中女尼修行的建贤寺,乃石季龙在世时出资所建,石闵为什么要把她囚禁在这里?此处地势正处东市热闹之处,且占地开阔,便于防守,他是想在这里引世儿上钩?

    刘长嫣想到这里,石闵正骑马来到门前,她问他:“世儿已经远走,何必苦苦相逼?”

    石闵道:“你可知何为斩草除根?”

    不待刘长嫣回答,他又道:“也罢,你要是知道,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对于他的奚落,刘长嫣面无表情,只昂首漠然直视着他。

    石闵策马两步上前,俯身对她道:“我早就告诉过你,麋鹿不当行于虎肆。你不听,非要与虎谋皮。你有那番心机?还是有那番狠心?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放石遵离开邺城,你在杀石斌的时候就应该直接连他一起杀了,然后以石季龙大丧之名诏诸王公回邺奔丧,让龙腾卫埋伏在太武殿将他们尽数围剿,再以高官厚禄拉拢好朝中实权大将,待那时你垂帘听政,花个几年握住朝中大权,即便你把国姓改回刘都没人能耐你何!可你做了什么?放他驻守幽州还与其三万大军,你在赌什么?赌他优柔寡断赌他蠢?你要做政客,还要赌人心?岂不知,棋子无目,却可被人操纵。吕后在前,你如何学都学不来,杀伐大权给你你都不会用,还妄想复你那劳什子国?”

    刘长嫣眼中生出杀意,张臂拔出他马上长剑横在了他颈间。

    左右侍从皆拔剑直指她,瞬成剑拔弩张之势,石闵只作无所谓,挥退众人,握着她皓腕将剑更进一步抵着自己的脖颈,“怎么,怒了?告诉你,李城是我刻意引姚弋仲和蒲洪等人去的,遇到石遵是我刻意安排,起事攻打邺城也是我一力主导,事到如今,我更不能放过石世,以防有朝一日有人借他旗号起事!”

    他的手劲之重令刘长嫣腕间生疼,字字珠玑更是击溃她的心神,她抽手,长剑划过石闵掌心,血流如注,她一把丢下长剑转身入门去,“狼子野心,莫不如是!”

    猩红双目更胜掌中血色,石闵仰天一笑,恍如未觉。

    狼子野心?他确是狼子野心。

    生在这么个世道,何人不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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