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其实，她应该没有很伤心吧。
此刻从胸腔中传来的微痛，应当只是她的错觉。
姬雪能理解敖炽。
相互利用，也是她认可的关系之一。
就像她和小丑那样。
而且，敖炽救过她，是真的。
人都有诸般无奈，姬雪大概能感觉到，敖炽刚刚所说的话，并非全部发自内心。
他想阻止她去镇魔塔，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但是，魔蛊也是真实存在的。
她与敖炽之间，有真实的恩情，也有真实的怨仇。
敖炽说的恨，应当也不是假的。
姬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是干燥的。
她没有哭，真好。
没关系，她都能理解。
就连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人。
只是，姬雪的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无声无息地缺失了一大块。
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已经无法再全心全意地信任敖炽了。
他欺瞒了她一个月，且此事关乎性命。
自苏醒以来，她始终行走于刀尖之上，踏错一步便是坠入死亡的深渊。然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她选择的同伴一直拿刀指着她的心脏。
对姬雪而言，这便是背叛。
姬雪沉下气息，瞬息间来到门外。
她敲响了门扉。
不过一瞬，悲伤、委屈、失落……种种低沉的情绪便从姬雪的脸上消失。
她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无论何时，她都能立即往自己的心脏钉下冰封的盔甲。
“小红，你在里面吗？怎么锁着门？”姬雪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
门内一触即发的死战陡然凝滞了，两人均是一僵。
敖炽垂下眸子，不甘地收回魔气凝成的利刃，小岳也松了一口气，心中庆幸这魔头没来得及发疯。
木门被从里面打开，敖炽对姬雪露出微笑：“阿雪，你回来了。”
“嗯。”姬雪微微偏头，看向敖炽身后的女孩，“小岳，你来找我吗？”
“嗯。”小岳顺势道，“阿雪姐姐，待在这宫里有些无聊，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儿？”
敖炽立即警惕起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姬雪便道：“先不出去了，我还没学会弹筝呢。”
她转头看向敖炽：“小红，既然你醒了，就继续教我吧？”
“好。”敖炽的笑容扩大了些。
只要他一直待在姬雪身边，小岳便没有机会告诉姬雪魔蛊的事。
院中再度摆出了木架，姬雪戴好指套，将手指搭到筝上，垂眸弹奏起来。
这一次，敖炽搬出了琵琶，与她合奏。
仅仅学了两日的姬雪只会最简单的曲调，奏的是路边小孩都会哼的歌谣，她动作生涩，神情却很认真。
姬雪学习乐器的速度，是敖炽见过最快的。
她聪慧又勤奋，如今已能顺利奏完一整首曲子。
今日从姬雪指尖中流泻出的曲调，和往昔有些不一样。
敖炽望向她沉静的脸庞。
她还是和平日里一般没什么表情，但所奏之曲，却透着隐隐的哀伤。
敖炽不知道姬雪沉浸在了哪段思绪中，他想问，但此时并不是询问的时候。
琵琶声阵阵，配合着筝的曲调。
敖炽垂下眸子，为了摒弃杂念，也将自己的心绪沉入到声乐中。
小岳坐在两人身边，撑着下巴看他们。
没一会儿，她的目光微微放空。
乐曲中的哀思，让她沉湎下去。
夕阳昏黄，冷风阵阵，小岳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就在这时，两道声音忽然从宫墙深处响起。
一声二胡，一声长笛，凄切又哀婉。
姬雪眼睫微颤，她定了定神，没有顿手，而是继续弹奏下去。
敖炽也配合着她的曲调，奏响着琵琶。
这是她第一次在筝中投注感情，也是那两道鬼魂第一次回应他们。
所以，二鬼所求之物，便是真情吧。
于是她更专注地将自己的心绪投入到曲中。
情感的浪潮将姬雪淹没，此时曲外日月，姬雪都无所觉了。
经历这样的事多次，姬雪很快就明白，她又被拉入了鬼魂的回忆中。
这一次，周围不只有姬雪一人，但却仍只有她沉溺入旧日的幻梦。
当异状发生多次，姬雪立刻就抓住了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玄意。
她于时光的洪流中睁开双眸。
那是一双和这世上的芸芸众生都不一样的眼睛，超脱天道之外，看到了法则最本真的模样。
天算之术·溯洄。
一曲毕，姬雪抬眸，发觉身边已没了熟悉的人，只站着两位陌生的乐师。
而她成了乐师的同僚。
“走吧，桃山、桃海，去给青墟王奏乐。”宫中主事对两位乐师道。
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点点头，持着乐器往前走去。
姬雪跟上了他们。
青墟的王宫恢弘，比魔宫金碧辉煌数倍。桃山桃海被领着来到宽阔的大殿中，被要求给帝王奏乐。
“寡人听闻你二人擅奏也擅唱，”青墟王笑道，“那便给寡人唱一曲，好好评说寡人的功绩。”
桃山桃海点头。
凄凉的曲调响起，他们没有歌颂青墟王的功德，而是叹他的残暴。
剥削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建王陵，血祭苍山，屠城万里。
姬雪看着他们在侍卫上前来捉拿时，仍不休地唱着，直到利斧将他们的头颅砍断。
两人魂魄不散，矗立在大殿上。
他们看着一切，直到青墟王朝在短短三载内分崩离析，化为焦土。
姬雪和桃山桃海一起站在大殿的顶上，俯瞰再度兴起的新的王朝。
两位乐师忽然同时开口了：“你来找我们干什么？”
姬雪直白道：“要你们看守的墨玉。”
乐师又问：“要墨玉干什么？”
姬雪毫不避讳：“铸剑弑神。”
乐师再问：“弑神之后干什么？”
姬雪愣住了。
她确实没想过。
天帝给她的死亡威胁太过沉重，她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抹除威胁，规避囚牢与死亡。
乐师道：“你还没有情。”
说罢，他们消隐于空中。
姬雪眼前一晃，再度置身于最初的小院。
“阿雪，阿雪！”焦急的声音传来。
姬雪将自己溃散的目光集中，抓住了眼前的猫爪，随后推开了。
“我没事。”她淡淡道。
敖炽微愣。
“阿雪姐姐，刚刚怎么了？你忽然僵住了，怎么叫你都没反应。”小岳扒拉上姬雪的大腿。
姬雪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
她抬头，看到了凑成一圈眼巴巴望着她的尹秀、白玄和段婆婆。
姬雪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待到眩晕感彻底散去，姬雪才慢慢跟众人讲述了在幻境中的事。
随后，她拉起尹秀的手，走到一边，低声问道：“尹秀姨娘，若有一天天帝陨落，你想干什么呢？”
“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和别人说。”
尹秀没想到姬雪会问她这个问题，但她还是毫无保留地答了：“离开魔界，去凡界祭拜父母师父，还有整个宗门的弟子。”
“若白玄还未消散，我便和她一起在人间各处飘荡。”
“没天帝盯着，凡界便没有能拦住我们的地方了。”
姬雪问：“尹秀姨娘，你喜欢游历山河吗？”
“喜欢，但不喜欢一个人去。”尹秀垂眸，“我执念已了，不知何时会消散，临走的时候，还是不想无人送别啊。”
姬雪点点头。
她走回去，拉住白玄，走向角落。
剩下的人：“……”
他们都知道姬雪要一个个问话了，便都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
姬雪问了白玄一样的问题。
“师姐要干什么，去哪里，我都和她一起。”白玄不好意思道。
“如果她烦我，我就远远跟着。”
姬雪小声道：“我觉得她不会烦你的。她很喜欢你。”
白玄脸一红：“嗯。”
姬雪下一个问的，是段婆婆。
“天帝陨落后啊……”段婆婆笑呵呵道，“日子还是一样过，煮煮东西，烧烧柴火，照看小岳，给她梳头发。”
“你若来家里玩，我也给你梳头发。”
“我会来的。”姬雪保证道。
接下来是小岳。
“我会放烟火为你庆祝。”小岳笑眯眯道，“这可是阿雪姐姐的大喜事，天帝死了，就没有人能害你啦。”
“放完烟花以后呢？”姬雪问。
“准备别的惊喜。”小岳神秘道，“阿雪姐姐可以猜猜哦。”
姬雪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小岳。”
小岳抱住姬雪的腰蹭了蹭。
最后，姬雪走向敖炽。
“小红，如果能杀了天帝，之后你想干什么呢？”她注视着猫猫的眼睛问。
“……我不知道。”敖炽垂下眸子，避开了和姬雪对视。
在他看来，杀掉天帝的那一日，便是他毁灭三界的时刻。
除了把三界也一同覆灭，别无他法。
众人都死了，自然也不再有什么未来。
曾经，敖炽期待着那个时刻。
但此时，他不想这样了。
他不希望姬雪也死去。
这些心绪，自然不可以告诉姬雪，不能让姬雪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魔头。
“我也不知道。”姬雪收回目光，看向远处。
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乐师说她没有情。
那么，敖炽也一样吗？
两人都沉默下去。
小岳站在几步开外，远远看着他们。
她察觉到了姬雪的苦恼。
片刻后，她走过去，拉住姬雪的手。
“阿雪姐姐，和我一起去魔宫外玩好不好？这些日子你过得太辛苦，若是放松一会儿，没准能得到答案呢。”
姬雪想了想，点头道：“好。”
敖炽连忙道：“我也去。”
“不要你去。”小岳瞪他，“就不能让女孩子们有自己的时间吗？”
敖炽还要再争，姬雪就道：“小红，魔宫的主人快要回来了，一旦他发难，我担心尹秀姨娘他们无法应对。可以拜托你看一会儿家吗？”
看着姬雪含着期盼的眼眸，敖炽便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可若小岳和姬雪说魔蛊的事……
敖炽心跳如擂，撞得他发疼。
罢了，就算他日日守在姬雪身边，小岳也能当着他的面将一切告知姬雪。
敖炽明白，自己已走到了死路。
压住体内翻涌的魔气，敖炽咽下从喉中涌出的鲜血，点点头。
“阿雪，一定要回来。”敖炽垂着眸，眼眶发红。
他轻声道：“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