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处于第三道城墙外围，这里已是整个魔界的核心地带。
魔宫之外，城池与街道的繁华，也是外围所不能比拟。
“阿雪姐姐，你想去哪？我们一口气玩完！”小岳拉着姬雪的手，兴致勃勃。
“你呢？”姬雪问道。
“要不我们轮流带着对方去想去的地方吧？”小岳笑眯眯道，“阿雪姐姐，你先来。”
“好。”姬雪拉着小岳，先去了卖糖葫芦的小摊前。
墨玉碎片是魔界的通票，而姬雪和小岳身怀此世九成的墨玉，就算从补天剑上搓出一小颗粉末，它也能化成上万片细小的墨玉碎片。
无论姬雪和小岳怎么挥霍，短短一日内，她们都花不完万片。
姬雪把摊主的整个糖葫芦棍都买了下来。
她很早就想体会手持几十根糖葫芦的感觉了。
手中抱满各色糕点零嘴后，小岳拉着姬雪去了城中的人偶店，小手一挥，买下了半个店的布偶、木偶和瓷偶。
夕阳中，两人坐到了城中的河上，看着四处泛舟而过的花船，听歌女弹奏琵琶。
小岳坐在船尾，将人偶摆成了一圈，要姬雪和她一起玩过家家。
姬雪摆弄着那些人偶，心中渐渐开心起来。
“阿雪姐姐，从前都没人陪我玩儿。”小岳躺到姬雪的膝上，抱住她的腰，“段婆婆不喜欢这些小玩意。”
“你可以找别的孩子。”姬雪垂眸，看到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
“我会吓到他们啦。”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生来就是鬼。”小岳眼睫微颤，缓缓道，“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来处，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魔界。”
“但随着我在魔界各处飘荡，我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和我的使命。”
“越来越多的信息涌入我的脑海，告诉我墨玉在何处，地狱在何处，狱卒又是谁。”
“这世间万物万事，在我眼中犹如透明。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看清，却也什么都不明白。”
“我不明白自己是谁，我能看见众生，唯独看不到自己。”
“最可怕的是，我生而背负的使命，是我自己无法完成的。”
“我没法挥动补天剑，也找不到能持剑的人。”
“我已在绝望中飘荡了不知多少年。”
小岳顿了顿。
她拉住姬雪的手，眷恋道：“阿雪姐姐……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看到了希望。”
“阿雪姐姐，我们是好朋友吗？”
“嗯。”姬雪低声应答。
小岳笑着道：“阿雪姐姐，乐师所求的答案，或许你早就知道了呢。”
“乐师大概想继续奏乐，工匠想打造更好的刀剑。有的人有心悦之物，有的人有心悦之人，有的人就像我，带着无可摆脱的使命……”
“但对未来的期盼，都一样存在大家心中呀。”
“阿雪姐姐，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能够正常运转的、得以轮回的三界。”
“我想要你和其他人，都不再受天道的逼迫。”
“这一切，都是我的情之所在。”
看着粼粼波光的映照下小岳水润灿烂的眼眸，姬雪低声问道：“你也是鬼。当轮回开启的那一天，你会往生么？”
“嗯……我将不再驻留。”小岳笑了笑。
小岳不再说话，姬雪也静静思索起来。
她的期盼是什么呢？
她的情，又系于哪里呢？
许久后，姬雪低声道：“我也许明白了。”
“我喜欢小岳，喜欢小红，喜欢尹秀姨娘、白玄师父、段婆婆，还有已经消散的晓境道人。”姬雪认真道。
并不需要撕心裂肺的证明，仅仅是平和的、如月色般轻缓的喜欢，已足够让姬雪期盼他们都能前往一个令他们幸福的未来。
如果他们开心，姬雪也会开心。
曾经，姬雪害怕承认这样的期盼。
她始终忘不了她从童年与血火中得到的教训：活下去的秘诀，是不爱上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
她害怕伸出情感的触角。
可她必须承认，对他人的喜爱，与对活下去的渴望一般，都发自她的内心。
姬雪对自己的生活也有期盼，她想要自由，想要舒适，但那不是她的情之所在，也不是需要她远视的盼望。
那是她每时每刻的欲望。
她的心很明澈，她要断天。
当中，却有欲而无情。
在橘色的夕阳中，姬雪任由自己的心绪如舟下的河水一般奔流荡漾。
她终于明白了。
情，系于他者。
听了姬雪的话，小岳微愣，随后笑起来。
“能被阿雪姐姐喜欢和期盼，我好开心。”
小岳从姬雪的膝上坐起，肃了神情。
“阿雪姐姐，你说你也喜欢敖炽哥哥，关于此事，我有一个必须和你说的消息，还请你小心。”
姬雪双唇微抿，她已猜到小岳要和她说什么。
果然，小岳说了镇魔塔和魔蛊的事。
姬雪适时表露出了些难过的神情，仿佛她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
“阿雪姐姐，敖炽要你的心头血。”小岳反复提醒，“他已明白我随时都有可能告诉你，一旦知晓阴谋败露，不知他会采取怎样的手段，你一定要小心。”
“嗯，我会注意。”姬雪认真道，“但我觉得，他不一定会害我。”
“敖炽曾是正道的圣子，他有善的一面，可似乎已被完全污染了。”小岳不放心道，“我也希望他不要彻底堕魔，但信任一只魔，还是过于危险。”
见姬雪反应不大，小岳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转了个话头，道：“阿雪姐姐，镇魔塔中凶险万分，从设立至今，从未有人能全身而退。此塔只能从内击破，只有通过它的试炼，才能将它掌控于手中。”
“要杀天帝渊，必须先毁镇魔塔。因为此塔，正是她力量的源泉。”
“镇魔塔一日不倒，天帝渊便一日不能除。”
“阿雪姐姐，我盼望着你去。”小岳直言道，“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通过试炼。”
“曾经，我和你说，我的愿望只是重新开启三界轮回。”小岳抿了抿唇，绞紧了手指，片刻后才继续开口道。
“对不起，我也隐瞒了我的私心。”
“斩杀帝渊，是我的第二个愿望。”
“所以我不愿敖炽去阻拦你。”
“但我也绝不逼你去。”
“阿雪姐姐，我与你的约定，只是要你用补天剑重开冥界之门。至于之后是否要进入镇魔塔，将其摧毁，并弑杀帝渊，全看你自己的念想。”
姬雪并未犹豫：“我会去。”
她必须杀掉天帝，否则，她迟早会被天帝杀死。
就算此刻的魔界暂未被天帝的力量染指，但既然天帝的力量源泉正是魔界中心的镇魔塔，那么天帝降临此处便只是时间问题。
小岳笑起来：“那就祝阿雪姐姐马到成功！等你出来，我一定给你好好庆祝。”
“嗯。”
两人又玩了几个时辰，才回了魔宫。
刚进入小院，姬雪就看到猫猫坐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等她。见她回来，它立刻冲了过来。
姬雪回想起临走前敖炽对她说过的话。
别丢下我。
她伸手摸摸猫猫头。
“我回来了。”姬雪很快就收回了手，无视猫猫脸上的失落道，“小红，现在就和我奏一曲吧，我好像明白乐师所求的答案了。”
“好。”
筝和琵琶都被搬出来，姬雪与敖炽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弹奏起来。
若说姬雪之前奏的乐如寒星，那么此时便如暖月。
正如十五的月亮，高悬于天空，并不给带来热切的暖意，也不亲吻众生的脸庞，但却散发出柔和的、暖黄的光，照亮暗夜中的长路。
坚定而温和，高远而强大。
清风簌簌，不一会，宫墙深处再度响起了二胡与竹笛之声。
一曲毕，桃山桃海两位乐师出现在姬雪面前。
乐师道：“知音便是如此。”
“传情，才能被人所知。”
两人各从袖中拿出一半储物戒，合成一个。
他们同意给姬雪墨玉碎片，条件很质朴。
“请你在击败帝王后，将我们的乐谱传下去。”
姬雪郑重点头。
最后一成墨玉终于集齐，众人离开魔宫，朝最后一道围墙行进，桃山桃海也加入了姬雪的队伍。
执念已了，他们便要前往冥界之门。
飞舟无法穿越城墙，他们便只好乘着马车通过城门上的判官口。从第三层围墙道最后一层围墙，还需一日的行程。
同伴变多，敖炽便雇了三辆马车，以魔气指引马匹前进，而镇魔塔近在眼前，他必须劝姬雪别去赴死。
最前端的马车中，只有敖炽和姬雪两人，敖炽终于有机会向姬雪讲述镇魔塔的凶险。
姬雪依旧待他如初，敖炽便猜测，小岳还未跟姬雪说魔蛊的事。
若姬雪知道了，她一定早就扔下他了。
勉强压下心中的漆黑情绪，敖炽说完镇魔塔内部的状况后，哑声道：“阿雪，求求你，别去镇魔塔。”
“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
“要杀天帝，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姬雪迎着敖炽溢满哀求的目光，问道：“小红，你是在担心我吗？”
她注视着敖炽的眼睛，目光诚恳。
敖炽心跳漏了一拍。
这一刻，他不想再对姬雪说谎了。
于是他低声道：“嗯。我很担心你。”
姬雪露出了个浅浅的、温和的笑容。
“为什么担心我？”
“我……”敖炽忽然卡了壳。
姬雪的笑容是那样晃眼，那样漂亮，让他近乎无法思索。
从前，他能毫无负担地说出无数甜言蜜语，喜欢、爱……都是可以随随便便道出的词语。
可这一次，他却难以说出口。
他明明知道在此刻说什么能讨姬雪的欢心。
可他失语了。
“我也担心你。”姬雪却先开了口。
敖炽的呼吸近乎停止，他怔怔看着姬雪。
“我不希望你受伤，不希望你流血。我希望你能开心地活着。”
说到这里，姬雪也止住了。
“我不会去镇魔塔，小红，你放心吧。”
敖炽松了口气。
马车外的冷风吹起了窗上的布帘，露出不远处通天的漆黑高塔。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映亮姬雪沉静的眉眼。
她朝敖炽伸出手。
“我有一场宴会要赴，小岳说，这是亡魂最后的欢聚。小红，你要和我一起来吗？”
敖炽道：“好。”
他握住了姬雪的手。
下一瞬，却落了空。
“阿雪？”敖炽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