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

    玄墨死了。

    素婉瞧着他俊秀面庞染上青灰,口边溢出的鲜血逐渐凝固,瞳子里映出的她的影子,也终是模糊了。

    于是宫阁开始晃动,细碎的金沙自天顶簌簌落下,雕栏玉砌转瞬便化作土灰,纱罗幔帐随即飘散无踪。

    立阵之人死了,他布下的拘魂大阵便再也无法维持。

    而被他囚禁享用数十年的素婉,眼瞧着自己白皙的手背上皮肉枯干,生出累累的斑。

    阵外流转的时光捕捉了她,只一刹便将她逾越过的大半生讨回。

    但她不后悔。不后悔这许多年里不曾答应与玄墨结为道侣,也不后悔修习禁术,冒着一俟失败便会魂飞魄散的风险——杀了他。

    与其做玩物而得享长生,毋宁像个人一样死去。

    胸腹之中,痛意汹涌而来,可她已然感觉不到了。

    她只是想笑。

    身为陈国的公主,她活过三世,每一世都遇到这样的男人:他们刻骨地爱她,然而,他们的爱要夺走她的亲族,她的尊严,她的自由。

    唯有她成为他们的掌中宠,柔弱的,无力的,任他们拿捏的——他们才能安心。

    至于她是否痛苦煎熬,他们并不在意。

    她反抗,只换来他们变本加厉地摧折。

    而她也的确没有成功过。

    这一回,是例外。

    她的欢喜很是真心,便是死,也足以含笑九泉——如果她没有被一团灰色的、会尖叫的雾半路拦下来的话。

    “玄墨那样爱你,你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感恩,反而将他杀害,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更别说女人杀夫,天理难容!”

    “你第一世、第二世,也都不以夫婿为念,一心只想着你的亲族,你的尊严,你好自私!他们的爱都不能感动你!”

    “女德评审员们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你三世得分加在一起都未满5分,第三世更是只拿了0分。”

    “你下辈子还要做女人!如果你女德考核一直不及格,那就一直做女人!做到你知错能改为止!”

    那团发出人声的灰黑雾团,尖锐地叫嚷了一通,然后倏然消失。

    素婉还没弄明白它是一个什么玩意儿,魂魄便蓦然一沉。

    耳中已然能听到深深的叹息,和两个女人交谈的声音。

    第一个大约是个小姑娘:“阿娘,阿容不愿去,也便罢了,让我去,又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家再不好了,我也不过是比旁人短个夫婿,那又有什么呢,那可是侯府啊!里头的日子只有过的比咱们家里更好的!”

    第二个便是小姑娘口中的“阿娘”了:“你说什么疯话,都已经将阿容许给他们了,哪里有半路换人的道理,岂不叫人笑话!”

    “可阿容都跳湖了!”

    “她小,想不到这婚事的好处。待她醒来,我与她细细分说,她便晓得了!”

    “阿娘……”

    “你休以为我不知晓你想的是什么,无非是嫁入侯府,在你玩伴跟前,很是体面——体面也未见得就好!你阿娘还能害你吗?”

    “可若是不好,阿娘作甚让阿容嫁,难道您就能害阿容吗?她也是您的女儿啊。”

    少女的嗔怪,一时竟让那中年妇人语塞了。

    而现下睁不开眼的、虚弱的“阿容”,心下已然清明一片了。

    素婉在成为“阿容”的那一刻,便对原主的生平种种了然于胸。

    她莫名成了一个叫做谢玉容的姑娘,是户部员外郎谢挺的六女儿,与她的五姐谢玉行,是一胎所出的孪生姊妹。

    至少,谢家对外是这么说的。

    可谢玉行真是谢老爷和谢夫人的嫡女,谢玉容却比谢玉行大四个月。

    她是谢老爷守孝期间,“被”婢女勾引,不能自制而胡乱一场的罪证。

    若不是谢夫人深明大义,将她收在自己膝下,对外只说是谢玉行的孪生妹妹,单是她的存在,便能毁了她爹的仕途了。

    可是,即便谢夫人将谢玉容与自己的女儿一起养大,心下到底还是有分别的。

    譬如,一桩光鲜的婚事,应该由自己的女儿去结。

    一桩外表光鲜而内里不堪的婚事,那不如便让给谢玉容罢!

    如今,正好有这么一门婚事呢!

    京城中素有名望的将门长陵侯府苏家,前些日子遭了难:苏家的独子,小侯爷苏玿,在花楼里吃醉了酒,与人争斗起来,竟被痛打一顿,打成重伤。

    抬回家时,他已然昏迷了。

    从那往后,便是宫中差遣了御医去看,都没将他治好,他至今都没有醒来呢。

    眼瞧着独苗要断,长陵侯府也急了。

    于是他们决定,给苏玿娶一房正室,冲个喜。

    万一冲好了呢?

    就算冲不好,苏玿有个名分上的夫人,也可以替他孝敬父母,为他收养嗣子,打理家业,承前继后。

    这位被苏家寄予厚望的夫人,当然不能是京中权贵人家的女孩儿:没有哪户权贵肯把亲闺女嫁去一个侯府守一辈子寡的。

    当然也不能是小门小户小碧玉,好歹是要做侯府夫人的呢,仪态姿容若不如人意,不说对不对得起儿子吧,总是对不起侯府的面子的。

    于是既不是权贵,也很不算小门小户的谢家,有幸中选。

    谢家女里,又要数谢玉容最好运:想想看,她只要嫁过去,今后便做定了侯夫人,锦衣玉食,还不必考虑生育这一关难过,她只要认一个别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教诲,便能喜提一世荣华啦!

    这不是爹娘的关爱是什么!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她居然还要去自尽,简直是不知所谓!

    ——如果不知晓谢玉容嫁过去后的种种遭遇,说不定素婉也要感叹一句,这小姑娘属实有些太过天真和冲动了。

    可是,谢玉容跳水自尽前,是知晓曾经在她身上发生过一回的事的。

    与其说她冲动,毋宁说,她绝望。

    前世她嫁过去几天,丈夫便咽了气。于是她果然依照大家的期望,孝敬翁姑,精心操持着家业,还收了族中的一个男孩做嗣子,悉心教养。

    长陵侯府并不如看起来那么风光,他们一家子,没几个会打理家业的,名下的庄子铺子,倒都成了管事们中饱私囊的血袋。

    若不是谢玉容倾尽全力打整,说不得长陵侯府要成为有名的破落人家了。

    可是,谢玉容熬得年过廿五便早生华发时,如何能想到她的“丈夫”竟没有死呢?

    他在精心设计的假死骗局里金蝉脱壳,更名换姓离开京城,追随远在边藩的代王造反。

    一边立下赫赫战功,一边斩获了代王爱女的芳心。

    造反成功的那一日,他回了京城,才想起那长陵侯府里,还有他爹妈呢。

    于是要认祖归宗呀,这样,他心爱的公主也不至于被姊妹们笑话“嫁了个破落户”!

    可是,他要做回长陵侯府小侯爷,那么先前为了避人耳目而娶的妻,认的子,便实在很是多余了。

    既然他们还活着,那么,从道义上说,他就应该做回谢氏的丈夫和那孩子的父亲。

    然而公主怎么能嫁给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

    得想个法子解决此事!

    有子,这好办,子是可以退回给他亲爹亲妈的。

    有妻呢,要稍微麻烦点,因为休妻尚主也不是很好听——但如果妻突然自己死掉了,情形自然又要不一样了。

    那会儿谢玉容还不知道,代王旗下大名鼎鼎的年轻将军,竟是自己早死的夫婿。

    她只是想着,仗打完了,城外庄子里就能安心种地了,又有人要来京城考科举,彼时她想给认在他们名下的儿子,换一位师傅——孩子的岁数大了,应该读些更精深的经典啦。

    哪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该死的结局?

    那天,她的嗣子从“祖母”那里讨来一碗甜酪,喜洋洋拿回去献与她:“阿娘,祖母说外头的仗打完了,能买到酪了,说今天,明天,以后您什么时候想吃酪,便都能吃得了!”

    她含笑摸摸孩子的小鬏:“好,阿娘晓得岑儿孝敬阿娘——这酪也太多了,阿娘一个人吃不了,咱们一同用,好不好?”

    岑儿才十岁,最是嘴馋的时候,又知养母一向慈爱,怎会推脱?因此母子二人便那么分食了一碗酪。

    食毕,她的岑儿便说腹痛。她当是小孩子受不住那酪的寒凉,正唤婢女去为他熬一碗姜汤正气驱寒,却不想,孩子痛呼了几声,便死在了她怀中。

    而大抵是半碗酪中的毒药份量不够了,她没有很快咽气。

    此后五天,她肠穿肚烂,那痛苦使她想在床上打滚,却又没有力气,只能如死鱼般躺在那里,任剧烈的痛苦,一点点将她蚀作一个空的躯壳。

    她却凭一股心气,死死撑着,她要见一见娘家的人。

    她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

    可谢夫人没有来,家里也没有派人来。

    只有已经嫁给了御医的谢玉行,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匆匆赶来了,却被长陵侯夫人拖住,不得入内见她。

    直到她终于撑不住,咽了气。

    谢玉行是和夫婿学过些医术的,见了妹妹的遗体,心下自然明白死因。

    她浑身哆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是什么也不敢说。

    谢家先头便得罪不起侯府呀,如今小侯爷又要尚公主了,在这样泼天的权势前头,一条人命算什么呢。

    现下不算什么,今后也不算什么。

    或许谢玉行是怜悯这个妹妹的,她回去大病一场,稍稍好些,便为谢玉容在庙里供了海灯,逢着她的忌日,自己亲去添香油。

    可仅仅如此,也遭了不幸。

    几年后,她的丈夫被和公主府交好的同僚陷害,落下了罪名。

    他被逐出宫廷,一家人也跟着,要被流放到净州去。

    在路上,他们的一双小女儿都染了怪病。

    她夫婿医术高深,却寻不到草药,银针又被小偷窃走,只能折了艾草为孩子们熏炙——长女命好,烧成了傻子也罢,总是保住了性命,次女却是生生病死在她怀里。

    世上并没有“报应”这回事——苏玿与公主儿女双全,白头偕老。

    谢玉容、苏岑和谢玉行的女儿,却像是从不曾出现在这世间,无人敢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们的死,轻得像蛛丝,像鹊羽。

    谢玉容的魂儿,大约是知晓了此后种种,因而失了生趣,宁可自戕,也不愿嫁进侯府了。

    可是素婉忆及那句“女德考核不及格,就得一直做女人”的话,却偏从心底腾起一股火来。

    要说女德,谢玉容的女德,总是合格了罢?

    她又是个什么下场呢?

    如果守女德的好女人不得好死,那就让她来!

    让她来给长陵侯府和那些借着三从四德吃尽女子血肉的人看看,一个不听他们话的女人,会有多可怕。

    而她的耳畔,那个妇人终究是醒过神来了,不满道:“满口胡吣什么,我自然也不会害阿容!她性子和软,嫁个家里人口少的,总比嫁个妯娌姊妹多的要轻松些!再有她也是个端庄持正的性子,真要是小侯爷不好了,她也守得住,不觉苦。不似你这么个性子,你若真进了侯府,万一吃不住苦,惹出祸来,咱们全家都脱不了干系的!”

    谢玉行哼了一声:“阿娘就是小看我。”

    倒也没再说什么——连素婉都以为,她是被谢夫人劝住了。

    可谁想,当夜,谢玉行便自己来寻谢玉容了。

    “阿容,我知晓你不肯嫁入侯府里去,可我却觉得入侯府也不错——不如,我们两个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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