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一)

    素婉一怔。

    她原以为谢玉行会听她阿娘的——谢夫人的确生了一张好嘴皮子,下午她醒来后,谢夫人对她细陈了此事利弊,直将嫁入侯府说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一桩好事情。

    若不是她知晓了谢玉容的前生事,几乎也要认同谢夫人的说法了。

    可谢玉行一个与原主同岁的小女孩儿,居然没被谢夫人劝动吗?

    她想着,定睛去瞧,却觉得谢玉行的神色,有些奇怪。

    因问她:“为何要换呢?”

    “嫁入侯府是一件好事,风光得很,今后的日子也好过,所以我想与你换换。”谢玉行笑道。

    她仿佛是努力摆出向往的模样,但她的笑其实是苦的。

    换做少女谢玉容,大抵未必瞧得出来。然而素婉三世来见了多少口不对心的人,她一眼便能断定,谢玉行在撒谎。

    索要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时,人是不会这样勉强的。

    素婉就笑了:“骗人。”

    谢玉行的嘴唇便那么微微一僵,盯着她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审视。

    “阿姐当我还是小孩子——你若诚心要换,那必要让我相信,不嫁侯府比嫁侯府好啊。可你说的都是嫁入侯府的种种好处。怎么,莫非阿姐想让我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你偏要抢了去?须知我也可以不同意的。”

    “阿姐几时害过你!”谢玉行急道,又仿佛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忙改口,“我待你那么好,你就让一门好亲事与我,有何不可?再有我也比你年长,论理也该是我先嫁人的。”

    素婉不说话了,一双眼盯着谢玉行。

    谢玉行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相貌甚至好过她前世在父兄后宫中见过的宠妃。

    但此刻的美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纵有几分心机,到底还青嫩。

    “我不同意。阿姐既然素来待我好,便一直待我好下去罢。”素婉道,“这门亲事,我是不会让出来的。”

    谢玉行便低了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便当行行好罢,定要我说实话么?那小侯爷……龙章凤质,好生俊秀,我先前遥遥见他一面,已自心许,如今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你让我一让又如何?”

    “小侯爷生得什么样?个儿高还是矮呢?肌肤白还是黑?身形胖还是瘦?”

    “自然是高高大大,肌肤如玉……”

    “那么他眼睛大么?鼻梁高么?嘴唇厚不厚,瞧着像不像有福气的样子?脸上可有痣没有?”

    这一回,谢玉行结巴了。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自来咱们姊妹都是一道出门,我竟然不知道,阿姐在哪里见到了个心上人,还晓得了他便是长陵侯府的小侯爷。”素婉说着,看着谢玉行的脸色。

    谢玉行抿着嘴唇,突然道:“阿容,你不对劲,你先前不会这样与我说话的……”

    “经过了生死,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呢。”

    素婉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原主今日为了逃婚跳水自尽,自然也算是经了一次生死,可是,瞧瞧谢玉行此时倏然睁大的眼睛,便也知晓,谢玉行想到的绝不是她今日的这一跳。

    “阿姐还要瞒我?”素婉问。

    “阿容,你……你也知道?”谢玉行不答她,反问时却仿佛心中已有答案,声音发颤,未及说完,已经带了哭腔。

    素婉垂眸不言,许久方叹了一口气。

    谢玉行却是一把抱住了她,用了全部的力气,素婉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起伏,她是在哭。

    边哭边骂:“你既有灵,为何当时不报复他们,为何不让这一家禽兽死无葬身之地啊!他们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我的阿浅,才只有七岁呀!”

    这会子,谢玉行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稚嫩,可里头深深的恨,却似是一道数十年不曾擦干净的血痕。

    “我活着的时候都不能报复,人死成鬼,又能如何呢?”素婉道,“鬼要伤人,可比人伤人难多了。”

    谢玉行微微张口,要说什么,却是又一行泪滚下脸颊。

    “是啊,是啊,所以,要让他们死,非得是人来下手不可!我原是日日夜夜都求神明让他们不得好死的,可没有用!他们过得顺风顺水,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阿浅,也再见不到你了!”她嘶声道。

    “这不是又见到我了吗?可是,阿姐若为报仇嫁入长陵侯府,就真见不到阿浅了。”素婉和声道。

    “那她便投去别人腹中罢,她那么乖,做了谁的女儿,都会过得很好。”谢玉行决然道,“只是,我是忘不掉她的,她的仇,我是不能不报的!”

    “可便是阿姐嫁入那长陵侯府,也未必能报仇——他们那一家子人不好对付,若是等到苏玿得势归来,阿姐也逃不过那个结果的。”

    “怎么逃不过?从你走后,我读了许多医书药书,只可惜没有动手的机会!此生等我嫁进去,我寻个机会便药死他满门上下,连耗子也不留一只,这才是正经!”

    “……他们全家若都死了,你怎么办?朝廷岂不会治你的罪?”

    “我有假死药,我也装死便是。”

    谢玉行说得一点儿也不含糊,素婉竟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打动了。

    这,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转头却又想到,谢玉行便是假死逃出来,后半生定也无法再以谢家女的身份过活了,彼时种种不便,怕也不会少。

    心下又有些酸楚。

    谢玉行要报仇,虽然八分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也有两分是为着妹妹谢玉容的。

    谢玉容在不幸之外,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幸运的。

    连带她,也有了那么一点儿幸运。

    为着这份幸运,也要好好活下去。

    自然,在世人眼中,谢家六娘是极幸运的——她嫁进了长陵侯府呢!

    要说到长陵侯府,那可真是阔过!

    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当年还是个普通军官的老长陵侯,在他麾下任职,多次大败敌军,保住了一方安宁。此中更有一次,太子亲自上阵时被敌军围困,多亏老长陵侯不惜性命来救他出来。

    待先帝即位,恩人便得封侯爵,家族也声望日隆。

    如今那位长陵侯的亲爹,甚至与先帝的太子一并长大。

    若不是君臣有别,几乎堪称是通家之好了。

    只是先帝的太子没有活过他爹——先帝的大部分儿子,都没活过爹,今上是个幸运的例外。

    到先帝要咽气的时候,太子留下的长孙年方四岁,而他自己的幼子已经二十有余。

    于是今上即位,此后他将侄子封为代王,给了他许多荣宠。

    但先太子的儿子,这身份本就尴尬。就像太子当年的东宫属臣,怎么看和今上也不算是一条心。

    长陵侯府凭着先代的赫赫战功,现下倒也算是倒驴不倒架,在京中,倒也是提起来响当当的人家。

    至于长陵侯在朝为官的日子到底舒不舒坦,外人哪里能知?

    他们只知晓,谢家六娘,一个小小员外郎的女儿,在这京中简直算不上个千金,竟然嫁进了侯府!

    哪怕嫁进去便奔着守寡去了,可到底也是苏家的冢妇啊!

    好福气,真是好福气!

    长陵侯府的夫人,自己也是如此说。

    她可不说她儿子快要登天了,只跟新进门的谢氏说:“如今我们苏家遭了难,那些个势利眼的东西,尽数躲得离我们三千里远了。可是你是个好的,是有福气的。你进了我家的门,只消好好服侍玿儿好起来,日后自有说不完的好日子哩——他是个最重情重义不过的,今后定会待你极好。”

    素婉听着好生想笑。

    重情重义?用这样的词儿形容苏玿,竟然不怕被雷劈的吗?

    要知道,苏玿最缺少的,就是道德啦!

    而谢夫人夸完儿子的品行,还不过瘾,又开始吹嘘他的相貌——这倒是值得一说。

    前世里,那苏玿在代王手下一众人才中脱颖而出,独得代王爱女芳心。

    年轻而能打,自然是个因由,而相貌英俊过人,也是极要紧的。

    现下他躺在榻上,满面病容,瞧着竟也还是个病美人呢!

    若是一个未经世事、心意纯良的少女见了,怕是很容易对这样英俊的少年郎生出怜悯之情,继而由怜生爱了。

    大约谢夫人就是这样打算的,她反复和素婉说,她的儿子,不曾受伤前是极英挺的,京中多少名门闺秀想嫁而不得呢。

    如今虽然他身受重伤,可也有许多人家来打听消息,都想把女儿嫁进来!

    只有谢六娘有如此好运,她可一定要惜福啊!

    说着还抹眼泪,又骂那动手揍她儿子的宗室子弟是畜生,下手这样重,定是妒忌苏玿俊美。

    素婉就当听笑话了。

    除非此地民风诡异,否则哪个名门闺秀,想嫁给在青楼里跟人争风吃醋的男人?

    此人还被揍了,还被揍得快死了!

    而且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皮脆,人菜,但爱玩。

    除非祖坟冒烟,否则他单凭这一战,也娶不到门当户对且没有什么大毛病的夫人的。

    能嫁给这种玩意儿,谢玉容可真是太有福气了啊。

    她当然是要惜福的,是要知恩图报的!

    所以,素婉拿足了好女人的姿态,给整个侯府瞧:她甚至细心向侍婢讨教如何服侍好小侯爷呢!汤药她要亲自煎,亲自喂,小侯爷额上出汗,她要亲手揩了去,他唇瓣干了,她又小心翼翼为他涂好口脂……

    奴婢侍奉主子,也未必有这样的耐心细致。

    长陵侯夫人每每去新房中视察,都发现新妇服侍她儿子的模样十分认真。

    她脸上便有了笑影子。

    回了自己房中,还与长陵侯道:“我瞧那谢氏,咱们是娶对了。”

    长陵侯手一抖,几粒小米从他指缝间落入笼中鸟儿的食槽。

    “乖么?”

    “很听话,也老实,如今好好儿服侍玿儿呢。我瞧她的样子,是很上心。”

    长陵侯便哼地一笑,要说什么,手上却蓦地一阵刺痛。

    是那鸟儿啄了他的手。

    他原显得和善敦厚的面容忽而扭曲,一把将那不盈一握的小鸣禽抓在了手心,往地上猛地一掼。

    一声尖锐的鸟鸣,小鸟摔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那很久不曾舒展的小翅膀,临死也才尽力张了一张。

    连长陵侯夫人都吓了一跳:“侯爷做什么,怎么突然这样大火气?这玉点子鸟儿,不是金贵得很么?”

    长陵侯阴沉沉扫了死鸟一眼:“花钱买它回来,是为着它哄我开心,它却敢啄我,这恩将仇报的东西,要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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