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四)

    苏玿假死是个秘密,但若是叫旁人知道了,那就成了把柄。

    长陵侯一点也不想做把柄的贡献者,但如果实在不能避免,至少他的把柄不能落在皇帝的狗腿子们手里!

    因着这层担忧,他连昏都没敢放心地昏,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匆忙醒来了!

    醒后也不痴了,也不疯了,命人牵了马来,便直奔城外了。

    长陵侯的马是打西域寻来的好马,他在京城大街上如风驰骋而过,连侯府里的扈从都没追上他。

    被撞翻、被吓到的百姓也瞧不清他的脸,得等这一票人跑过去了,才彼此打听着发现,哦,这是长陵侯啊。

    在一片唉声叹气和伤者的哭喊中,就有人要呸他一声:“活该他死了儿子!”

    呸的声音大约有些大,有穿着布衣却带着金约指的胖商人路过,听到这一句,便扭头去看那个气得脸色发青的妇人。

    然后嘿嘿一笑:“老阿姐何必动气,他儿子的坟今早叫人挖了,所以他才这样失态的!”

    听到这话的大伙儿都怔住了,有好奇的人,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商会的弟兄说的!他们说,有人看到盗墓贼一大早抬了长陵侯儿子的棺材跑啦!”

    百姓们不很能理解这票盗墓贼。

    谁盗墓去偷棺材呢?棺材里的那堆臭肉莫不是金子打的?

    他们也只能得出和巡捕营一样的猜测——一定是长陵侯府没干好事,得罪了人,人家才冒着损阴德的危险,把他儿子的尸体刨出来了!

    长陵侯可还不知道,他的秘密,在两个时辰内,已经传到了大半个京城。

    上至皇帝宗亲和御史们,下至贩夫走卒乞儿妓女,都晓得他家的坟被挖了。

    这消息,可比他丧子的事儿劲爆多了——死儿子的勋贵年年有,儿子刚埋下去就被人掏了的,却是只这一家。

    连皇帝对此都深感困惑,再三询问打探消息的内侍:“这长陵侯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呢?”

    “陛下,巡捕营也还没个说法呢,目下奴婢这儿的消息,只说长陵侯夫妇都认定了不曾得罪过谁。”

    “……”皇帝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长陵侯府这些日子也太过凄惨了。”

    “这也是他的命啊,可陛下体恤怜悯臣子,便又是他的荣幸了。”

    皇帝对这马屁大约不是那么满意,他皱着眉道:“朕是觉得,这尸体丢失一事着实蹊跷,委实说不好是什么人做的。是长陵侯府的仇家?须知真若有仇,该寻他的不是,在朝堂上参他,这样欺负人,手段太下作不提,也没什么用处。”

    能给皇帝做眼线头子的内侍自然不是笨人,此刻闻言一凛,道:“奴婢立时遣人去查。”

    皇帝微微颔首,道:“叫巡捕营着实了查,人手若是不够,便从御林军里调也无妨!朕十分挂念苏爱卿!不知何方鼠辈,竟敢犯下伤折功臣之心的大罪,朕断不容此事轻易揭过!”

    他声色俱厉,直如九天雷霆。

    是关爱臣子的好君父一位呀!

    但做臣子的,在这样的关爱下,就很痛苦。

    “陛下圣恩。”对着御林军的带队校尉,长陵侯的声音颤抖着,“臣万死不足以报!”

    这自然是场面话,可看他的脸色,离“万死”也不是很远的样子。

    就很脆弱,好像时刻可能咣当一头栽倒,然后死掉。

    校尉还挺担心长陵侯言出法随,真的死在这里给皇帝瞧瞧的。

    于是他更积极地行动起来了:他不仅催着手下的军士们和巡捕营一起检查案发现场,还拿出了一点作为军官的职业素养。

    他和巡捕营的校尉一起讨论起了案情!就当着苦主长陵侯的面!

    “下了贵人们阴宅所在的隆山,京郊多是旷野,如今又是三月,庄稼还没长起来——那起子贼人若是抬棺行走,必有许多农夫商旅目击。便不被他们瞧到,巡捕营的马军驰骋而过,放眼一望,那也是一目了然的。”

    “您的意思……那些贼人不会抬棺走很远?”

    “棺材到底是太显眼了呀!若是要窃走尸首,那么寻一顶轿子抬着,也尽够了。”

    “也或许并不曾搬动到什么远处——那些走商的瞧到的,也不过四个人,以那棺材的重量,他们走不了太远,也走不了太快。”

    “许在附近的房舍中?”

    “也或许在谁家已然修好但尚未动用的山陵中……”

    长陵侯越听,心里越凉,待要不听,耳朵偏自己竖了起来。

    那两个校尉,已然判断出这棺木最远能运到什么地方了。

    他们下令,要军士们将这一片全围起来,任是谁都不准进出,官民百姓们家中的柜子箱子轿子,更是要细细搜查!

    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小侯爷的灵柩找出来!

    于是不消三个时辰,棺材就被人找到了——被孤零零地停在一间破屋中,左近已经找不到可疑的贼人了。

    但一群贼人总是不会突然死掉的,不过是逃开一点儿,晚点儿去抓也无妨。

    只要棺材找到了,而小侯爷的遗体还不曾被这样那样,他们俩便能先交上一个很像话的阶段性工作成果啦。

    主导搜索的两位校尉都挺得意,还很体贴地问长陵侯——他是去认一认呢,还是直接将这个内棺,埋回他儿子的墓室去?

    长陵侯说要去看一看。

    他到底是存了一点儿侥幸的盼望的。

    若是他儿子的灵柩是被他安排好的人带走的,而这些丘八找到的是旁人的棺材,那就好了!

    可那点盼望,在瞧到那口雕饰精美的棺材时,便没了大半:这还真是他给自己的儿子安排的栖身之所呢。

    巡捕营的校尉还道:“侯爷瞧着,可还要开了棺盖再认一认?”

    长陵侯沉默着,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再开棺——玿儿醒了吗?若是醒了,他该如何解释?

    便在此刻,御林军那位轻轻咳嗽一声,对巡捕营那位说道:“这一通喧闹,小侯爷如何安息?若要再开棺,岂不是更打扰了?以愚兄愚见,不如就葬回去罢……走了的人是已经走了的,若是开视棺内,勾得侯爷又伤了心,反倒更不好。”

    长陵侯心道这人是乖觉的,正要赞许,不想被巡捕营校尉抢先答话。

    “兄台所言极是,极是!只是贼人不曾落网,咱们也须派人在这里,好生守个十天半月的,免得再让宵小来搅扰了小侯爷的清净!”

    “贤弟所言有理,不若如此罢,待小侯爷再安寝,我这里安排一伍军士,你那里也留一伍人,轮换着,一伍守着,一伍在左近寻访贼人……”

    听着他们二人连规矩都要定起来了,长陵侯心里一沉。

    他那还没摇起来的头就往下一点,声音虚弱:“还是,还是瞧瞧罢。”

    他已经不可能将儿子送去代王那边了,可若是这么埋下去,周遭被巡捕营——或者还有御林军——的军士盯着,他儿子便是醒了,也只能困死在墓中!

    长陵侯不敢想像那一幕啊。

    此刻他反倒期盼,在那内棺打开的时候,他的玿儿能睁眼。

    虽然这一幕的确不好和人解释,至少他的儿子还活着!

    哪怕此后京中人人道他长陵侯府晦气,那也总胜过让玿儿生生闷死在棺里啊。

    他已然只有这点盼望!总不能,总不能连这样的盼望都不能成真罢。

    眼瞧着士兵们拔出棺木上的封钉,长陵侯真心实意念起了神明名号。

    但,他这一片慈父心肠,却不曾取得神明的怜悯。

    打开的棺中,苏玿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他的姿势,与下葬时全然不同。

    再不是安然的仰卧: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咽喉,十根手指指尖血肉磨蚀,甚至露出骨头来。

    嘴也大张着,面色青紫,竟然仿佛是活活憋死的一般。

    这模样将开棺的士兵都吓了一跳!

    更有人退一步,一回头,瞧见棺盖内侧,便实在没忍住,发出一声尖叫。

    对着人胸肩的那一片上木料上,尽是已然干了的血肉,嵌在一条条指甲的抓痕里。

    长陵侯府的小侯爷,究竟是尸变后没有逃出这厚重的棺椁,还是被活活封棺下葬后又醒来了?

    御林军校尉嘴唇哆嗦着,御林军是京城最体面的军队啦,他哪有面对奇怪尸体和案发现场的经验啊。

    现在,他有点想吐。

    至于京城最不体面的巡捕营,倒是见多了案发现场,校尉总不至于要呕吐。

    可也心情不佳——找个棺材而已,谁能想到找出一个谋杀现场呢!

    他不敢随便下令,只能犹疑着望向长陵侯。

    长陵侯正试探着伸出手,去试儿子的鼻息:仿佛一个已经紫掉的尸体还能活转来似的!

    可手指还未送到苏玿鼻下,他便忽然倒下了。

    长陵侯一生养尊处优,如今也人过中年,端得体态颇丰。

    这一倒,便像垮了一座小山。

    他带来的随从们本来是要哭的,可是主人倒下了,他们就顾不上哭,先得想法子把他救醒。

    至于两位受了官命来查案子的倒霉鬼,虽然能置身于纷乱之外,可此刻也都很忧郁了。

    苏家的小侯爷,对外号称挨了某位铁拳宗室的一通暴打,身负重伤,所以不治而亡了。

    但瞧瞧这棺材里的情形——这像是重伤死掉的吗?这明明是被塞进棺材里生生闷死的。

    这就很不正常,强烈地透露着有人使坏的讯息。

    可是,敢对长陵侯府使坏的人家,会是什么人啊?

    这是让人断子绝孙的坏呀,他们既不怕长陵侯府发疯,也不怕长陵侯府报复——有这种勇气和手段的人,必然也拥有不逊于长陵侯府的权位和能耐!

    到底神仙打架的时候,小鬼也并不想遭殃,于是二人对了个眼神,御林军来的那位便一拱手,转身去了。

    这消息须瞒不得陛下!

    留下巡捕营的人,在这里围观长陵侯府的下人哭天喊地——好容易将长陵侯唤醒,他只叫一声“儿啊”,口中喷出一口血,便又昏厥过去。

    那情形当然是很惨的。

    但当这伙下人,将气急攻心昏迷不醒的长陵侯,并苏玿的棺木一并抬回长陵侯府时,状况又要更惨几分了。

    长陵侯夫人疯了一般,扑在棺边,要下人再把那厚重的木盖推开,让她再看一眼爱子。

    婆子们拼死去拦,吃她又踢又咬,堂上哭声一片,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尖叫,直叫外头院子里伺候的婢女们都捂着心口,谁也不敢往上多走一步。

    转眼又有去少夫人那里报信的人回来了,她们便问:“少夫人怎样呢?她若是也不能持事,咱们可怎么办呢?”

    去报信的人叹气:“少夫人倒是没昏,也没哭。”

    “那不是好事吗?好歹留一条主心骨啊!”

    “可她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把刀出来,说这消息必是假的,谁再在她跟前造谣,她就把谁捅死。”

    主人杀奴婢也是要坐罪的,正常的主人,也干不出亲自去把胡言乱语的下人捅死的事。

    可见,少夫人也疯啦!

    婢女们彼此看着,都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便在此刻,那位传言中先病后疯的少夫人出现了。

    她形销骨立,又着一身白衣,站在庭中,仿佛一株刚刚开了花的梅树。

    “都愣着做什么?手上的差事都办完了?守在此处,是想等什么消息?”她问。

    声音不大,却似是投向树枝的石块,将雀鸟一般聚集着的婢子们惊散了——她们纷纷跑开了,临出门的时候,有人回头看了一眼。

    少夫人手中,没有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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