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三)

    并不是每个人家都有一位对阴宅防盗很有研究的老祖宗,就算有,也未必会听儿孙们说起谁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于是大部分去过长陵侯府吊唁的人,往往想不到坟墓要防盗这一层。

    他们只会感叹,长陵侯府太惨啦。

    长陵侯是可怜的,他双目通红,常常坐在那里,久久不言。若有吊客与他说话,他便突然回了一半儿的魂,“啊”“哦”两句,仿佛听到了别人的话,却又不曾听懂。

    长陵侯夫人也是可怜的,提到儿子的身后事,她就抹眼泪:“我儿走了,侯爷也不像样了……唉,他一力坚持早早下葬,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我与玿儿母子一场,竟连一处好阴宅也不能给他。”

    至于小侯爷的夫人谢氏,她本来应该是没有那么悲伤的,毕竟他们成婚还不到一个月呢。

    可大约是因为小侯爷太过俊美,使她芳心暗许,所以她也悲痛欲绝,好不容易撑过丧礼,便重病倒下了。

    京城里,那些原本瞧不上谢玉容的女孩儿们,凑在一起,谈起这事儿,也都收了先时提到她的鄙薄口气。

    她们说:“嫁什么人也不是她能选的呀,可死了夫君,今后的苦却是她一个人吃了。”

    “若是有儿女,日后倒是好守些,不那么寂寞。”

    “可他们成婚才几天呀,不能有儿女罢……”

    未嫁的小娘子们说着说着,想起大家的婚事都无法自专,不由都生起几分兔死狐悲的忧伤来,便又揣测:“她阿爷阿娘,一定是后悔极了!”

    谢挺是否后悔,一时没人说得上,但谢夫人的确是每天都在唉声叹气了。

    “我想着阿容性子好,嫁过去了,便是遇到什么事儿,也不至于一时激动,闯出祸来。哪知她竟然动了心,还病倒了!”她和身边亲近的婆子道,“贺妈妈,你是晓得我的心的!阿容是我当掌上明珠养起来的呀!”

    贺妈妈就道:“夫人仁厚,神明见得夫人这样担忧六娘子,必也叫她快快地好了,免得伤了夫人慈母的心肠啊!”

    “可不是么,”谢夫人揉揉自己的胸口,道,“我只恨不得自己化作燕子,飞去瞧瞧我的阿容她好不好,也不知侯府给不给她请名医瞧病……”

    “夫人若真想去,递名帖过去便是,想来侯府也不能不许您去探看女儿罢!”

    谢夫人听了这热心的建议,就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道:“人家家里有丧事呢。”

    贺妈妈眼睛一垂,不说了。

    可此刻在她房里的,还有谢玉行呢。

    谢玉行帮腔了:“阿娘,阿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娘家过问一二,不也是人之常情吗?那小侯爷的丧事上,咱们家也没缺过礼数,想来去看看自家的女孩子,人家也不至于见怪。”

    瞧着母亲一犹豫,谢玉行又道:“阿容虽是守了寡,可那夫人的位置也是坐稳了。她若是好呢,咱们家跟着就好了……”

    再往下的话,她就不说了。

    因为谢夫人已经明白过来了。

    嫁女儿去侯府,当然不是因为谢家的女儿多到养不活,扔一个出去算减一分负担——他们是指望谢玉容帮衬娘家的呀。

    那么谢玉容就不能死,不仅不能死,也不能和娘家反目。

    想想看,现在她死了夫婿,自己也跟着病了,最是脆弱无助的时候。

    娘家若能在此刻给她温暖和支持,她永远都会记着他们的!

    “我想去瞧瞧阿容。”谢玉行察言观色,补充道。

    谢夫人抬起头瞧瞧她美丽的女儿,想了想,道:“姊妹情深,也是应当的。”

    谢玉行便松了一口气。

    可接着又见谢夫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听闻长陵侯这儿不大好了,你到侯府去,远着他些,若要见长辈,挑个只夫人在的场合,去拜见一下也便得了。侯爷若是真疯了,说不定也忘了天理人伦呢。”

    谢玉行道;“我自然会小心的,阿娘不必十分担忧。”

    谢夫人点点头,又问:“你打算何时去?”

    谢玉行垂了眼,算算时间:“不如就明日罢。”

    “那好,我今日也好差人去知会一声。”谢夫人道,“免得你仓促去了,两边儿不便。”

    谢玉行自无不可——她是理直气壮去见妹妹的,不怕侯府有准备。

    再有,长陵侯府能准备什么?最多不过明天下午,他们就要疯掉了呀!

    第二日她到得早,苏夫人见了她一面,客套一二句,便安排人带她去见“重病”的谢玉行了。

    只是她出了门,苏夫人便皱了眉。

    “夫人?”她的旧仆温妈妈小声问,“您不适意么?脸色怎这样难看?”

    苏夫人摇摇头:“今儿个总觉心中有些不得意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奴婢还以为,夫人是不喜欢那位谢五娘呢。”温妈妈说着,眼睛小心地看看女主人。

    苏夫人终是没有忍住,冷笑一声:“这谢五娘……她也便罢了,她爹娘却是实在可厌!瞧着我儿身子不好,便认定了我长陵侯府今后没指望了!放着这样人才的五娘不肯给我家,跳过她嫁个六娘来!什么东西!”

    温妈妈道:“夫人,六娘也不错呢,再有五娘这样的相貌,若真嫁了小侯爷,倒未必是好事情了。”

    夫人一怔。

    “这样的美人,天下哪个男人见了,能不想要呢。”温妈妈道。

    苏夫人面上便显出嫌恶神色来,哼一声:“祸水!”

    “便是祸水,也是咱们家里少夫人的亲姐姐,怎么不算是自己人呢?”温妈妈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夫人闻言沉默,许久,方哧地一笑。

    “是啊,就是自己人。”

    说出这句话,她仿佛是想到了一条好路,唇边竟漾起了一丝笑意。

    可便在此刻,一个跑腿的小厮匆匆奔进了院子,神色很是焦急慌张。

    侍奉夫人的大婢女拦住了他,二人说了几句,那大婢女转身时,瞧着也惊慌极了。

    苏夫人从打开的窗子里望见他们,心蓦地一沉。

    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而此刻,轻轻松松进侯府准备看笑话的谢玉行,也笑不出来。

    她坐在妹妹的榻边,望着病得神容憔悴的谢玉容,几乎哽咽:“你归宁时还好好的,怎的短短半月,便自苦至此!瞧瞧,你头发都枯了!”

    说着还伸手抚过谢玉容的鬓边,俨然一个极疼爱妹妹的好姐姐。

    素婉要笑,眼泪却在眶里转起来:“长陵侯府迎我入门,原是盼着冲喜,能让夫君好起来……他们待我很好,可我没救得下夫君……”

    “那你也不该颓然至此罢!妹婿不在了,你该替他孝养父母,怎么由着性子一病不起呢?若是不能替他承欢于父母膝下,岂不是更不孝了吗?”

    谢玉行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口气里却满是心疼,引得侯府里派给少夫人的婢女们也纷纷开言相劝。

    “是呀,少夫人很该听六娘子的,六娘子说得对!”

    “咱们夫人最是菩萨心肠,她那么慈爱,您生病这些日子,她也难过得很呐。”

    “少夫人的阿爹阿娘必也十分牵挂!”

    “便是为了长辈,您也该善养身子,多加餐饭!”

    一片劝说声里,素婉低下了头,眼泪落在她白得能透出青筋颜色的手背上。

    终究是姐姐舍不得她——谢玉行叹了一口气,不说大道理了,改说家常话儿:“有梳子么?我来给你梳个头罢。人呢,病着的时候,便没有精气神,没有精气神,病就不容易好……”

    婢子们急忙搬了妆台来,将一把牙梳递给谢玉行。

    谢玉行一手绰了梳子,一手将靠坐的谢玉容揽在身前,给她解了发髻,轻轻梳过她的发丝。

    口中还道:“你还记得小时候么?你很爱去我那里,让我的婢子给你梳头的。”

    谢玉容的童年记忆里,倒真有些找五姐梳头的景象,因此素婉便道:“记得啊,我总觉得,阿姐的发式瞧着总比我好看。”

    “后来咱们就总梳一样的。”

    “可阿姐还是比我好看。”

    “那不是因我生得好看么?”谢玉行道,说着还仿佛想偷笑。

    于是谢玉容也难得笑了一下。

    就那一下,仿佛脸上便有了光。

    而谢玉行道:“咱们连首饰都是打一样的呢——你记不记得,阿娘有一回,让铺子里的管事,给我们寻了两颗极好的红玉髓来?”

    “记得。阿姐的还留着么?”

    “留着呀,你的呢?可有放进嫁妆里去么?”谢玉行说着。

    “放进去了。”素婉答,镜中与谢玉行四目相对,她轻轻眨了眨眼。

    “阿娘的那个铺子里,最近进了些西域货色。”谢玉行轻轻松了一口气,“现下你还不能用那些东西,可我挑了极好的玫瑰水儿,给你攒着!待你出了孝,就能拿去用啦。”

    “哪儿来的玫瑰水呢?”

    “大概是天方国罢,我也不十分清楚,总归是很远的地方——商人们可辛苦啦,天不亮就要赶路,每每要在城下等天明,真是风餐露宿!”说着话,谢玉行手中的牙梳,轻轻在素婉头皮上敲了敲。

    “那岂不是很容易碰上劫道的、偷窃的坏人么?”

    “天下大安,哪有许多坏人!便是有坏人,入得城去报了巡捕营,也有公道可讲。”梳子又是轻轻一碰。

    姊妹絮语时,虽不时有些小动作,但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寻常的聊天。

    若是心思单纯些的人,瞧着两个漂漂亮亮的小姐妹这样说着话,或许还会觉知出几分“岁月静好”呢!

    方才笼罩着谢五娘的悲伤已经不见啦!

    但此刻的侯府正房之中,苏夫人的预感成真——她已经很不好了。

    她的双手死死抓住椅袱,周身却仍止不住地颤抖,双目死死盯住已然吓得跪在地上的侍婢:“你,你再说一遍?”

    侍婢待要再说一遍,牙齿便总往舌头上招呼。

    可到底是说清楚了——

    今日早上,京城巡捕营接到一群商人报案,他们说,路过京郊某一处时,见到几个鬼祟的人,抬着一个很像棺材的东西跑掉。

    巡捕营的校尉做事雷厉风行,立时带着马军出去瞧了,发现长陵侯府的墓地中,最新的一座墓被人挖开了,外椁也敞着。

    陪葬品都在,内棺没了。

    盗墓贼该是图财呀,怎么会放过陪葬品,偷走棺木呢?

    尤其那内棺里,是个死掉的少年郎,并不是年少的美人,便是无知村氓要偷尸体去配阴婚,也不至于对他下手啊!

    由此可知,盗墓者不图财。他们大约是和长陵侯府结过仇,偷尸体,是为了泄愤!

    巡捕营打足了鸡血要赶紧破案,而本着这样的推断,他们的人来到了长陵侯府。

    侯府得罪过谁,不该是他们自己最清楚吗?

    可长陵侯和夫人并不清楚!

    于是长陵侯只好眼一翻昏过去,夫人没有昏,却觉得有人将她的心捺在了热油里炸。

    她知道,内棺里,他们的儿子没死,并且就在这两天内,假死药的药效会过去,他会醒来。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安排了人,深夜去将坟茔掘开,然后将苏玿接出来,秘密送去代王那里——但他们的人怎么会把整个内棺都搬走,还被人瞧见了呢?

    动手的,大概不会是他们安排好的人。

    那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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