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十一)

    素婉的确感觉到了一种压力,以及比压力更大的尴尬。

    就是说,以长陵侯现下对生儿子这件事的狂热,谁会信他要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害死已经成年并且看着也没什么大毛病的儿子啊?

    夫人现在拿出了这么一个理由来——那好,那侯爷是为了守住什么秘密呢?

    什么秘密能比他传宗接代更要紧呢?

    那必然是一些很可怕的秘密,一旦捅出来,连家里的狗都得无家可归流浪街头的那种。

    所以问题来了,这种秘密是她该知道的吗?

    她要是知情不报,是罪,要陪砍头。

    她要是报,往哪儿报?往谢玉行那里吗?

    长陵侯夫人或许知道一点律法,但不很多。

    这样顶级权贵家出身的女眷,自来是用不上朝廷的律法的,她们平日里遇到的所有纷争,只需要仗势欺人就能解决了。就算受害人见了官,也自有家里的大小管事去衙门里,和那些个贱胚子撕扯。

    遇到不能仗势欺人的情形:比如儿子被宗室暴打一顿,打成重伤,衙门里又通融不动的,那也自有丈夫去出面斡旋,就算吃了亏,也只要把罪责都怪在丈夫无能上就好了。

    可是当她和丈夫要撕破脸,事儿就麻烦了呀。男人或许还对律法知晓一二,可她并不知晓,她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她丈夫勾结藩王,最终闹到皇帝眼皮底下去,那只有两个结果。

    没有藩王要造反的证据,长陵侯会受冷遇,会被贬官,但不至于一贬到底,也不至于就杀掉。这样的话,他就能凭着夫主的身份,随意折磨她,世人也不会说什么。

    谁让她出卖他的呢?

    若皇帝抓到了藩王造反的证据,好,长陵侯当下要被酷刑处死,家中九族也要跟着倒大霉。

    她抖搂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出来,对皇朝的安宁有极大的贡献!好活!当赏!

    可是身为女子出卖夫家,带坏天下风气,那又是大罪,就是皇帝亲自过问,也要赏五十板子呢。

    就长陵侯夫人这个岁数,这个体质,五十板子之后,素婉就可以带着棺木来接她回家了。

    不对,没有家。

    儿媳谢氏也是砍头名单的重要成员之一啊。

    素婉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跟不明律法的疯子做亲戚,多少是要疯掉的。

    她长陵侯夫人就是想要找个人把这事儿捅出来,让她的丈夫倒大霉,那也不用在此时此地啊——这么多婢女跟着呢,谁敢说里头没有皇帝的人?

    现下长陵侯大抵是要完,侯府可能也要完,她的目标要从“继承侯府的财产”,变成了“我怎么也得跑路”吗?

    共富贵都不想和这两个一起,共患难就更不必了罢!

    但,是不是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素婉眼睛一转,道:“父亲有什么秘密这么怕被人知晓?母亲可不是误会了罢,难道……难道父亲他不是人,是什么精怪,被夫君发现了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佐以不安的神情,很像一个蠢货。

    长陵侯夫人到嘴边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长陵侯是个精怪——这,行吧,这也的确值得杀人灭口。

    可是这不能把他弄死啊,就算皇帝知道长陵侯是个鬼,那也只能请几位皇家宫观的天师来。

    然后呢?往长陵侯脸上撒朱砂?泼他狗血?召大雷劈了他?

    等等,召雷……

    长陵侯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她语塞了。

    若是天师们真能招来玄雷,给那老东西一下,他想必也里外都焦,死得透透得了罢!

    能么?

    有没有这样大修行的道人,肯一雷劈死这个杂碎呢。

    给银钱也行,给美人也行,但凡是尘世间有的好玩意,她都可以拿一些给道人……

    长陵侯夫人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智慧去深思:到底是怎么告发长陵侯,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让他独自一人作为恶鬼去死,似乎能留下这么大的一个侯府给她呀,这显然又比让侯府跟着他完蛋,而她带着温妈妈凄惨地回到娘家求兄弟们养老要好些。

    而素婉则又想了个借口:“是我想得太无稽了么?莫非,夫君不是父亲和母亲的亲骨肉,是被产婆偷龙转凤了,父亲又找到了流落在外的亲儿,所以不顾多年亲情,要杀害夫君……”

    长陵侯夫人“啊”了一声。

    这……这……

    她当然晓得玿儿是她的孩子,她生了他,还没闭眼休息便见过他,见过他身上胎记的。

    这绝无可能掉包。

    但,这就又把长陵侯的行为,从玄而又玄的精怪鬼神中,拖回了人间。

    好像就更容易处理一点。

    长陵侯夫人开始举棋不定。

    素婉盯着她,等个答复。

    等不到的,长陵侯夫人现下需要和温妈妈密议一番,她抬眼扫了扫身边围着的众婢:是为了服侍她们,但也不介意看看热闹,并且向外声张……

    她立时便摇了摇头,极恐慌的样子:“你不要再猜了,他也会害了你的!”

    说着还扫了周围的女孩儿们一眼:“你们也……也都,什么也不曾听到!”

    婢子们自然俱各摆出暗慌神色,答应不迭。然则待温妈妈搀着长陵侯夫人回去,少夫人也带着采薇采芝两个走了,她们就要凑在一起小声絮叨一下。

    “侯爷是精怪变的?”

    “那怎么可能呢,他是老侯爷和老夫人生的呀。难不成老侯爷也是精怪?”

    “那倒也未必,若是真正的侯爷小时候被掠走了,精怪化作他的模样——话本里有这样的故事!我和望夏去吴家茶楼听过的!”

    “等等,或许不是小时候……”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记得吗,原先侯爷是和夫人很亲好的,这许多年也不见他们龃龉,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对夫人却是动辄打骂!”

    “或许小侯爷没了之前便……”

    婢女们目目相对,这样一种可能,让她们心里很慌。

    府里有个精怪,比侯爷准备造反可怕多了!

    侯爷造反只是死他自己那一家子,如她们这样的下人,便是遇到这样的不幸,也无非是换个人家做活路罢了。说不定换过去的人家,还因她们从前是侯府的人,见过大场面,而给她们多一些的月钱和体面呢。

    可府里若有精怪,那么照例精怪是要吃人的,吃人必也是从下人开始吃呀——那些个小厮,是男人,臭,婆子妈妈们虽是女人,可是年岁大了,老!

    那么最香甜的不就是她们这些婢子吗?

    若侯爷真是精怪,天哪,他连小侯爷都能害死!

    她们的身契都在夫人手中捏着,自然是不能偷偷逃走的了,可是抓紧时间和管她们的妈妈阿姐们,请个假,拿出自己的一点儿积蓄,去京中有名的寺庙或是宝观里,买一个最最便宜的护身符,或许能行?

    事不宜迟呀!

    素婉倒是不知道这一层,她只是觉得接下来的一二天里,婢子们轮流告假,轮得着的得意洋洋,一时没放出去的惶惶不安,这十分奇怪。

    当初她扯到精怪,只是为了捂住长陵侯夫人的嘴:至少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在光天化日下宣布她丈夫要造反罢。

    可哪儿能想到,区区三五天间,沸沸扬扬的谣言,竟从京中有名的几处庙观里传了出来。

    他们说长陵侯府闹鬼。

    可不是闹鬼吗?若不是闹鬼,这么大一个侯府的婢女小厮,妈妈管事,怎么纷纷跑去神佛前,虔心求个护身符啦?

    问为何求符,机灵的说是今年犯太岁,怕冲克,不机灵的就闭嘴不说。

    很显然这求符的因由晦气得很,他们不敢说呀!

    结合长陵侯府刚刚给小侯爷苏玿办完场面并不很隆重的周年这一事实,神佛们在人间话事的高人们,就基本认定了“闹鬼”的因由。

    定是苏玿死得冤枉!

    一年前,大伙儿不都听说,他是在棺中醒来又活活憋死的么!最后也不过是把偷窃御医院药材出来卖假药的几个坏人御医流放而已,至于他阿爹为何要喂他吃那药效不明的东西,害得他惨死,那也没有个说法呀。

    可他自己定是知道的!

    他定是有了不得的委屈罢!

    这长陵侯府闹鬼的消息,就在京中飞速传播。

    一开始,大伙儿还说,是因侯府下人们出来求符,才知府上惹了晦气。

    后来就有人说,侯府的下人见到过鬼啦!有名有姓有时间的事儿,哪儿能诳人呢?

    再后来,大家都说,侯府中的侍婢小厮,已经有几个莫名失踪啦!同住的人去寻,但见花园里染血的骨骸,瘆人得很呐!

    官民皆知此事时,谢夫人犹豫一番,出了门。

    找了个先前做过几月姑子的妈妈,派去了侯府。

    她造访了每一座有灵验的宫观庙宇,大把撒币,烧香磕头,终于拿回了一大堆开过光的造像宝符汤水法器,要交给她家的六娘。

    ——便不是自己生的,也养了十多年呢。接回来是不能的,免得她带回了晦气,可是也不能瞧着她在闹鬼的地方冒险!

    她从家人中挑了个八字最硬、先前又做过数年尼师的祝妈妈,让她把这些宝贝儿送去了长陵侯府。

    收到母亲关怀的素婉一头雾水。

    “这是做什么?”她问。

    祝妈妈道:“夫人听闻六娘这边颇有些不安定,您又身有热孝不好出门,所以她亲自去了十来座庙观,替您求了这些,都是最贵最灵验的!”

    素婉问:“不安定?”

    祝妈妈也犹疑了,道:“京中都说长陵侯府闹……闹精怪,怎么,六娘反而不知道?”

    六娘先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知道之后便笃定,一定是长陵侯夫人故意散出去的风声,她要按自己找的理由发散出去,她要让天下人都晓得侯爷是个恶鬼,这样侯爷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死啦!

    六娘万分感激地谢过了最慈爱最温柔的阿娘,很配合地将造像和宝符挂起来贴起来,将桃木法器放在了自己的枕下。

    祝妈妈指导她完成布置后,很有成就感地走了。

    这么一来,整个侯府里,对精怪鬼神最没有防护的,就是长陵侯夫人和长陵侯起居的两处了。

    那两个可都不知晓,自己家中已是知名的鬼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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