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十二)

    不明真相的京城群众只知晓长陵侯府闹鬼。

    消息掌握得更多的皇帝,就对闹鬼这事儿有更深入的思考。

    他也不大信鬼神,但绝不是不信鬼神。

    长陵侯和代王勾结这件事他是早有怀疑的,长陵侯用了什么药,想让他儿子死而复生溜出京城的用心,皇帝也自觉看得清清楚楚。

    至于在他们的计划里,这小子原本要去哪里,和谁接头,那个人身后又是谁——在巡捕营抓到了挖坟的壮士们,并以各种道具殴打了他们之后,皇帝已经很清楚了。

    只是长陵侯这勾结藩王造反的手段,实在太冒险了,冒险得像是发了疯,不疯是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的。

    说给别人听,人家都不会信的,反倒会让北方的代王提前进入警戒状态。

    那不好,皇帝还打算逐渐调兵遣将,然后给代王一个惊喜呢。

    由是才将这事儿按下去。

    但这会儿,他在长陵侯府的眼线送来了奇怪的消息。

    长陵侯其实是被鬼怪掉了包,或者是被鬼怪上了身,所以才弄死了不小心发现这一切的独子,还对原本与他相敬如宾的夫人动辄拳打脚踢!

    什么?京城传言说是小侯爷死得冤,所以回来闹腾?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呀,小侯爷死得是蹊跷了些,不过也没见他冤魂作祟,想来是京中愚民以讹传讹——如今侯府里已经人心惶惶这千真万确!

    咱们听说,已经有一二三四——总之有那么几个婢女被吃掉了呢!虽不曾亲见,但大伙儿都这么说!

    可不是无知仆婢自己吓唬自己呀,少夫人,谢氏女,她的屋子里现在都挂了法器符纸了!

    很不寻常,真的!陛下千万要安排一个天师去给长陵侯收掉!这种敢在天子脚下作乱的妖孽,要打散精魂让他永不超生才是啊!

    这好像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啊……

    皇帝就有点儿犹豫。

    他犹豫之下,突然想到,他有个儿子啊,娶了长陵侯府少夫人的姐姐还是妹妹来的。

    有儿女亲家的一重关系,说不定能打听到一二。

    大皇子就接了父皇委以的重担,回去找到了近来得到盛宠的侧妃谢氏,把活儿安排给了她。

    谢氏听大皇子形容了一番当日侯府里的状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侯府是闹鬼了,闹的是内鬼呀。

    那长陵侯夫人说的秘密,十有八|九是侯爷对今上生了不臣之心,而之所以被曲解成了“侯府闹鬼”,全是靠她六妹打岔。

    否则,若长陵侯得了要造反的罪名,全家都得跟着死。

    那还不如献祭掉一个鬼怪,留下其他人,接着过略有一些无聊但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是当着大皇子的面,到底不好明言,她便蹙了眉头,摆出一副为妹妹担忧的模样,答允打听一二。

    打听的结果就很有趣——长陵侯夫人说长陵侯有个大秘密,谢玉容猜测这个秘密是“长陵侯是鬼”,结果阖家上下都相信了,疯狂购入护身符。

    至于这一桩风波里,有没有夫人的引导和默认,那谢玉容是不知道,也是不敢说的。

    怎么看都不像话,但,这事情就是如此。

    皇帝听得儿子如此回复,也觉得哭笑不得,然则哭笑不得之外,却又问:“以你听闻,那谢六娘,是个机灵多思的,还是……”

    大皇子一怔,老老实实回答:“儿子并不了解谢家六娘,然则阿行是个很识大体又明理的女子。”

    皇帝点了点头。

    识大体又明理当然是好的。

    既然是同胞姊妹,那么谢六娘大约也是识大体而明理的。

    所以,在长陵侯夫人大约马上就会说出长陵侯要勾结藩王这种可怕的话时,她岔开话题,让侯府中人宁可怀疑侯爷是鬼,也不怀疑侯爷要造反——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若是有意的,这姑娘未免也太机灵了,她竟然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个理由……

    皇帝想着想着,便又笑了起来。

    也好,长陵侯是个妖鬼,那可比他要谋反容易处理啊。

    他自己死了,长陵侯府就只剩下两个女人,加恩一番,便能笼络妥当,天下有谁能不赞他一句恩待功臣?

    长陵侯丝毫也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了皇帝心中的鬼怪,他只是觉得这府中的人都怪剌剌的,往日里在他面前努力邀宠的姬妾们,如今对着他时也总有些难言的僵硬。

    这就叫人很不痛快。

    要问她们如何这样不体贴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想来多半是夫人警告了她们,才叫这几个蠢货战栗起来!

    她们竟然不明白,这是他的侯府,他才是唯一的主人!

    也不知道朱氏这个泼妇,和他的佳丽们都说了什么?

    长陵侯思及此端,心里就难免生恨。

    他容不下朱氏了!

    诚然,朱氏年少时与他也是夫妇相得,十分融洽的,可是这许多年过去,朱氏善妒依旧,红颜却早就不在了。

    一个女子,若是妩媚玲珑的时候要争宠,那自然是有些可爱的。

    然而,若是到了朱氏这样人老珠黄的时候,还不晓得退位让贤,就是有心让夫主一生无子的恶毒!

    她自己不能生了,还要阻挠他和别人生!

    这简直比那只鸟还可恨,那只鸟不过是吃了他的米,还敢啄他的手,这无德的女人却是靠他的俸禄养着,还想让他绝后啊。

    她该死!

    她该死。

    长陵侯已经足够冷静了,他再也不是在一时激动下才想杀了他的妻子。

    她若是活着,他就很难拥有儿子,也很难过得快意。

    既然如此,那她的性命,在他看来便没有什么可珍惜的了。

    要杀这么个妇人,其实也不难的。

    甚至不需要用毒药——他晓得,她吃鱼鲜便喘不过气。

    将小鱼烘烤再晒成了干,研磨为粉,混入盐中,这不难。

    当长陵侯夫人开始发病时,她自然也猜到自己是误食了鱼鲜了:定是有人要害她!

    她已经很小心了!她甚至只吃蔬菜,不碰荤腥,连厨房都是自有一处的,决不和长陵侯他们混在一起,居然还会发病!

    她吃素,还在服夫丧的谢氏也吃素,这府中,还有哪个人在吃鱼?

    温妈妈气得脸色铁青,去素婉那里索了几个婆子,将夫人院中小厨房里的厨娘婢女全都捆了手脚,塞进柴房里:待夫人好些,就要审问她们,非要扒了她们的皮!

    而此刻长陵侯夫人还不能亲自审讯这些有背主嫌弃的贱人。

    她的情形不是极严重,但也需要咻咻喘气,才能呼吸。

    打下一顿起,她决定只吃一点加了盐的咸粥。

    只用米和盐做出来的食物,味道自然极清简的,但凡有一点儿腥味,她都吃得出来。

    然而,长陵侯既然下定了决心要送她上黄泉路,便不会没有后着,更不会半路收手。

    饭菜可以吃没有味道的,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煮成白味罢?

    夫人病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是一定要吃药的呀。

    而她吃什么药,他是知晓的。

    夫人最最信重的温妈妈,把厨房里的倒霉工作人员送进柴房后,又马不停蹄地亲去侯府名下的药铺子里取回药材,浸洗熬煮。

    按说这是最放心不过的药汤:温妈妈不顾自己年衰岁老精力不好,守着小风炉和陶罐,不错眼地在火边坐了大半个时辰呢!

    连盛药的碗,都是她亲手用开水烫洗过的,断不能有任何问题了。

    可是,长陵侯夫人两口药下去,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原先她不过是喘得艰难,甚至已经比刚起病的时候好了一点儿。

    可服药后,她泪眼迷蒙,脸色发青,惨白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似是绝望的挣扎。

    素婉在旁侍疾,连忙唤人将房中窗子都打开——或许开了窗,长陵侯夫人也还是喘不过气,但至少该试试罢。

    这也是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这病起得太急了,她刚听说时,虽觉得此间有些蹊跷,可听了温妈妈的解释后,倒也觉得这事儿不大:夫人不是第一回误食鱼鲜了,以前都是吃药就好!

    可哪能想到,这一回夫人吃了药后情势更差呢?

    那必是药中有毛病!

    她一把揪住已然方寸大乱的温妈妈,沉声问:“母亲只是不能用鱼鲜吗——除却鱼鲜,还有别的东西,会让她如此吗?”

    温妈妈哆嗦着:“夫人只不能用鱼呀,这许多年来,奴婢不知道她还有旁的不能用呀!可是,这药里也没有鱼,没有虾,连水草都没有一根呐!往常夫人若是不慎用了带鱼鲜的饭食,只消吃了这药就能好呀!”

    素婉的眼睛转啊转的:“一向用的都是这药?”

    “是啊!”

    “还有别人知晓这药方吗?抓药的人可靠吗?这药材会不会被人动手脚呢?”

    这三问,直将温妈妈问得脸色发白。

    药方自然是有别人知晓的,侯爷就知晓。

    抓药的人,那是自家药铺里的伙计——或许他也会被侯爷收买?

    若是他也被收买了,那药里,会被人动手脚就不奇怪……

    她的身子晃了一晃,张了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该去再抓一副药吗?然而夫人的药方,她也记不住,现下再去侯府自有的药铺子里拿药方吗,那些坏人既然能在抓好的药料里动手脚,如何不能把夫人的药方改掉?

    除非再请医士来……

    只这么一转眼的时间,温妈妈甚至没有来得及给素婉一个解释,前头服侍夫人的婢女,便已然开始乱起来。

    “夫人!夫人使不得呀!”

    素婉和温妈妈急忙回头去瞧,但见长陵侯夫人双手抓住自己咽喉处的肌肤,嗓子里嗬嗬出声,竟仿佛要将喉咙撕开似的。

    “夫人!”温妈妈一声悲呼,抢上前去,握住了夫人的手。

    她从不知道,自己陪着长大的夫人能有那么大的力气:那手在她的手中挣扎,她不放开,夫人便掐她,她疼得像是被鹰爪攫住似的!

    温妈妈不敢喊,甚至不敢流泪,她不错眼地盯着长陵侯夫人的脸。

    或许她在祈祷神佛显灵救一救夫人,或许她在恐慌夫人会这么死掉,或许她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了,只是在忍耐着皮肉的疼痛,仿佛忍耐过去,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是,在温妈妈手抖而逐渐失力的时候,长陵侯夫人的手从她的手里挣开了,颤抖的手指,抓住了一旁的丝帕。

    那是用她最喜欢的香料熏过的帕子。

    似乎是蒙受什么引导,她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那丝帕扯过,盖在了自己脸上。

    清冷的,像是夏夜水阁里的梦境一般的香气,在她的鼻腔与喉间弥散开来。

    宛如一把把沾着露水的极细小的刀,切划开了她已然要彻底堵死的咽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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