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十五)

    温妈妈神色激昂。

    素婉的头皮都麻了。

    这怎么评呢。

    温妈妈是个婆子。

    她捅死的是这座侯府的男主人。

    就凭这两点,就得说——这是壮举,但值得千刀万剐。

    但凡是个目中有法纪的人,此刻都该呵斥温妈妈疯狂的行为,将她扭送衙门,让她接受律法的的严惩。

    但素婉不太想这么做。

    温妈妈的形貌当然不如那些她曾熟悉的后宫美人和高门文士,可是,在温妈妈的脸上,她似乎看到了一些隔世的故人。

    有女人,哀伤地哭泣着:“陛下疑心妾害人,妾无法自辩,唯有了结了这一条性命,好向陛下自证清白!”

    也有男子,嘶哑的嗓子里发出的骂声仿佛含着血:“谋我国,弑我君,我无能,无法复国,可我做了鬼也要杀了你!”

    在素婉看来,父亲的妃妾因他的猜忌而自尽,是傻的。

    毕竟她阿爹眼里,妃嫔们只是些美丽的玩意儿,她们有没有互害其实不要紧的,害人而美丽的妃嫔仍然能得宠,容颜不再的妃嫔所以失宠,也不会仅仅因为皇帝怀疑她害了人。

    陈国的旧臣行刺异国的皇帝不成而死,那也不是很值得:毕竟连陈国的末代皇帝——她的哥哥——都没把这些臣子的劝谏放在心上。

    他开开心心地做了几年昏君,享尽了人间福气后才死。而那些忧国忧民多年却难挽狂澜的忠贞之士,伤心了那许多年,待他终于死了,却还要悲愤欲绝地去替他报仇。

    说真的,作为大陈皇族的一员,素婉想到这事儿都汗颜。

    可对放弃生命的人而言,那是不是他们能见的、唯一的一条路呢?

    温妈妈已经被夫人怀疑了,也许对她而言,这是一刻都无法再忍耐的奇耻大辱。

    而长陵侯是已知要杀了她的主子了。

    素婉突兀地问:“你后悔吗?”

    温妈妈一怔,她抬起头,和素婉面面相觑。

    一咬牙,便摇了头。

    不后悔啊,有什么好悔的呢,她一辈子,都对得起夫人!

    素婉垂了眼皮子,她的确是在犹豫的。

    此刻她是侯府唯一的主子,她不出声,别人也就不出声。暮春的风缠绵悱恻,吹过侯府里森森花木,细碎的花瓣就洒下来,公平地落在少夫人头上,奴婢们头上,府中的猫狗头上,或者已经晾在庭中死得不能再死了的长陵侯头上。

    她终于开口:“叫针线上做殓衣!把父亲身子擦洗干净,送他安卧,着小厮立即去请府中惯请的木匠,选那好材仔细打一口棺!其余事情,我亲自去保国公府,求见尊亲们,请回母亲,由她主持罢。”

    如何处置温妈妈,到底还是要夫人自己决定的好。

    素婉无法对温妈妈的忠诚和冲动做出任何裁决。她不喜欢这对主仆,很希望她们倒霉,她也看惯了生死,且不把生死当一回事——可要她决定送温妈妈去死,她现下很难拿主意。

    她甚至想,谢玉容的死和温妈妈有关么?若有关,她就将温妈妈扭送了报官,好歹对得起这身子的原主。

    可若是无关呢?

    谢玉容自己的记忆中也没有温妈妈害她的情形,素婉便更是无从知晓。

    既然不知道,她就只能把温妈妈当成夫人的一把刀:这刀是锋利的,夫人用它戳人,那人或许会流血甚至或许会死,可受害人所以受害,还是该怪那个持刀的人。

    她要报仇,也该找朱氏报仇。

    温妈妈却以为她是因孝敬朱氏,才偏帮自己,此刻竟又喊道:“少夫人!求您一定向夫人带去老奴最后那句话!老奴是没有福气再见夫人和您了,来世当牛做马再报答您……”

    “你好好儿活着吧。”素婉看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你当我是什么,给你带话的跑腿小厮么?你有话与母亲说,就自己活到她回来罢!”

    温妈妈怔了一怔,身边人拉着她起来,她方觉出手脚麻木——跪坐了太久,又被绳索捆着,此刻骤然动弹,竟是险些又要跌倒了。

    可是,血涌入四肢百骸的感觉,才是活着的感觉。

    她从向长陵侯挥起刀的那一霎,手足便是冰冷的,此刻终于回温了。

    她瞧着谢氏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跳跃的欢喜。

    等夫人回来,一定会明白她的委屈,夫人会救她的……她大有可能接着活下去!还可以陪在夫人身边!

    温妈妈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在一众忙着在侯府内外上下悬挂素幡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个敢笑出来的人。

    而素婉就要出门了。

    她不用换衣裳,死了丈夫要穿三年大孝,死了公爹也要穿三年大孝,除却蒙太后召唤入宫的时候外,她不用换掉这一身粗麻。

    这个样子登保国公府的门,前来接待她的年轻妇人都没瞧出来,她如今算是戴了两层孝的。

    那是保国公的一位儿妇,有一张圆满的银盆脸,瞧着便贵气,说话做事倒是妥帖,温声道:“阿妹敢是来请姑母回去的么?可姑母现下与母亲一道,入宫去面见太后殿下了,也不知她几时能回来——阿妹若是领了姑丈的命来请她,倒是先回去罢,免得姑母没回去,家中的事儿也没了人操持。”

    这是已然去告状了?保国公府,倒是个好娘家。

    素婉叹了一口气:“阿嫂,我不是奉了父亲的命来请母亲的,我是来报丧的呀。”

    那位保国公府的少夫人就吃了一惊:“报丧?”

    “父亲今日吃酒归来,原是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就过去了。”素婉道,“我不过是个儿妇,这样的事情,我是主持不动的,思来想去,只好辛苦母亲了!”

    对方的脸上神色,一时难以描摹,喜怒哀乐都说不上,然而错愕是有的。

    惊疑也是有的。

    “长陵侯当真老去了?”她问,“怎如此突然?!”

    “这如何能做得假?我便再不孝,也不能红口白牙咒自家的尊长呐。”素婉道,“往朝中报丧的人也尽去了,我们纵然敢说胡话,可也不能欺君呀。”

    保国公府的少夫人“啊”了一声。

    她本是个伶牙俐齿的,若非如此,她的婆母也不会指派她来应付长陵侯府可能上门要人的事儿。

    她想过长陵侯府来的人,或许会哀求,或许会威胁,或许还有什么瞧着正大光明的理由来请长陵侯夫人回去。

    可是谁能想到,侯府的少夫人自己来了,丢出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侯爷死了。

    侯爷要是死了,那她夫家的这位姑母,匆匆入宫是告谁的状呀!

    她定了定神,和声道:“人有生老病死,原也是天命在此的,阿妹还是节哀罢。我家姑母的身子也不大好,操持丧事的事,多半还要阿妹费心。”

    “可是母亲不在府中,咱们就没有主心骨啊。”素婉很为难地说。

    “如今有什么法子呢?姑母在宫中,咱们总不能遣人入宫去请她,那也太没有规矩啦!阿妹还是先回去罢,待她回来,我自与她禀报,请她回府主持,可好?”

    素婉答应下来。

    她回了侯府,便让温妈妈禁足不出了,接下来亲自打点种种丧事安排,也算将长陵侯的身后事操持了起来。

    可是,长陵侯夫人作为外命妇入宫,按说多不过几个时辰,便该回去了,到时候听了保国公府少夫人传的话,便是不急匆匆自己回来,也该差个人回来看看罢?

    偏生等到第二日清早,连素婉问族中“借”来帮忙的两位男亲都到了,长陵侯夫人还是不见踪影。

    派人去问,保国公府也只说,太后留了长陵侯夫人在宫中,没有放她出来。

    素婉初时还当太后不知道长陵侯已死的消息,才将自己的侄女留在身边保护。

    可是当天下午,皇帝都派来内官吊丧啦!

    素婉向他塞了银钱,指望从他口中打听出长陵侯夫人怎么不肯回来。

    那内官却看看她,摇摇头:“少夫人,咱们不在太后殿下身边伺候,自然不知府上夫人在后宫中做什么——可是只有一点,太后殿下心疼侄女儿有什么错儿呢?府上要知恩啊!”

    这话……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啊。

    素婉连忙道:“多谢内官提点,然则母亲不在家中,父亲也已然过身了,我们这侯府里的丧事,办起来难呐。”

    内官瞟了瞟那些个在长陵侯棺前长跪着扯着嗓子哭的姬妾,问道:“她们中就没有一个带了侯府血脉的?”

    素婉摇头。

    长陵侯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死了,留下这么大的家业给人继承,纵不说袭爵,单是庄子铺子,也够人富裕无忧好几代啦!

    这种时候,那些服侍过长陵侯的女人们,谁不希望自己揣着个遗腹子呢?真要是有一个,那便是侯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呀。

    就算没有……没有,也难说有人愿意假装有,从现下往后数八个月或者九个月,打外头弄来个大胖小子,也就是了!

    素婉昨儿个筹划丧礼之外,还特意请了医士来给她们把脉。

    医士直摇头!

    他说目下来看,姨娘和姑娘们的身子都还是干净的,若是少夫人不放心,他再过两个月,再来瞧瞧,就定能把准了。

    可内官听说了就哧地一笑,笑了又捂住口,摆出一副严肃神情:“不是咱家胡说八道,少夫人呐,谢家不好么?这侯府都没了根脉,您年纪轻轻的,难道还守个几十年,熬白了自己的头发——图什么呢?”

    素婉眨眨眼,试探道:“可是侯府总得有人承继啊。我既然嫁了进来,也该为夫君抚育嗣子——不是吗?”

    “是是是,道理那自然是这个道理,可少夫人啊,承继侯府的人,身上流了一滴您的血没有?咱家见过许多事,倚老卖老劝您一句,您的阿姐是大皇子的侧妃,正得宠着呢!若不是有这个机缘,您在这府上待一辈子,也算是比回去好,可现下,谢家的前程未可限量,您何必一把抱住个破陶罐儿连玉瓶子也换不转呢?”

    见素婉满面单纯,那内官又补了一句,声音压得低低的:“就是守节,回去守也胜过在此处守!”

    素婉心头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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