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十四)

    长陵侯夫人匆匆回保国公府去了,行迹几近狼狈逃窜。

    素婉亲自送她出了门,便叫她院中的下人守好门户,这些日子尽可能地别去侯爷跟前碍眼。

    这话倒是不需要她嘱咐了:大多数人不晓得夫人缘何突然发起病来,只道是遭了人咒害又或是被精怪所伤,便少不得往这些日子里府中传扬的鬼故事上想。

    还去侯爷跟前碍眼?她们都巴不得讨个隐身符来,别叫侯爷瞧到才好哩。

    要说长陵侯这也算是弄巧成拙的,他本以为夫人用了被动过手脚的盐和药,是一定会死的,为了不沾染嫌疑,今日一大早便带人出门散心去了。

    京中那些原本与他来往甚频的高门贵人,如今不知怎么的,都疏远了他,他打听到人家嫌他府中“不净”,却又不知晓究竟是如何不净,便认定了多半是那老妖婆折腾出的流言:定是说甚么她儿子死得冤,他负心薄幸,对不起他们母子,所以儿子的冤魂也舍不下她这做母亲的,要常常回来瞧瞧之类的。

    多么可厌!女人就是这样的东西,永远自私,永远不知所谓,便是她们的父亲,以三从四德贞烈之德教引她们,她们仍是愚蠢而疯狂的。

    若是那个女人,死了儿子后肯主动替他纳妾,为他打理好后宅,他自然还会将她作为妻子看待。

    可她为了让旁人谴责他,为了让他回到她衰朽的身边,竟然在外散布谣言,败坏侯府的名声!

    她的儿子若泉下有知,该叫这老妖婆闭嘴才无愧苏家列祖列宗!

    长陵侯虽约不到和他地位相仿的友伴一同出门,然则家里的下人他总是能支使动的,再派人去花楼上点几个美人儿相伴,那也玩得很是快活。

    春江水暖,花气暧暧,再吃两盅酒,听佳人抱了琵琶唱一曲,这才是他一个侯爷该过的日子呀。

    至于那朱氏此刻在侯府里如何痛苦挣扎,怎样绝望断气,那有他什么干系?

    他见其生而不忍观其死,已经是个君子了!

    长陵侯出门时还有些不安,但酒喝多了也便开心起来,又见天上雁阵掠过,一时兴发,着下人取了弓箭来,竟打得一只雁。

    这是个好兆头!他想,待他回了府,贤惠的儿妇想必已经给老厌物收殓好了,他只消哭一场,再遣散了如今这几个已然不很得他心的姬妾以示怀念——家里的种种烦心事,便几乎能尽了了。

    所以是“几乎”,那自然是因为,朱氏死后,她的儿媳尚在府中。

    那也是个麻烦的女人:他自然是要续娶的,也定是要娶一位年少温婉的夫人。那么续娶来的夫人,与这晚一辈的儿妇之间或许会难以相处。

    得想个法子,把这儿妇弄出去。退给谢家么,或许也成,到底谢家出了一位皇子侧妃,已然今非昔比,和他们交好没有坏处。但顶好还是送她出家,让她去叶苔院里,清清静静全一个守节的贤名。

    这样,苏家和谢家都体面。

    单是想想美好的未来,今日就是快乐的一天。

    但这份快乐,在他醉醺醺晃悠着回家时被击碎了。

    那个急匆匆迎向他的小厮向他禀报,他的发妻没死,不仅没死,还跑路回国公府了!

    长陵侯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

    这老妖婆怎的如此难杀!

    他的头皮都麻了,若是保国公府要为这个老妇与他作对……不,不会的。

    如今的保国公与她不过是兄妹罢了!

    若是保国公愿意为朱氏出头,便要得罪同朝为官的他。他的爵位虽然低些,可到底也是侯爷啊,是朱氏的丈夫,朱氏若要与他作对,娘家还护着她,那可就太不体面了!

    保国公为了自家不贤德的阿妹为难妹婿!这样的丑闻若是传出去,他公府里下一代的小娘子们,还能嫁什么好人家?

    谁家敢和这种家风不正的高门做儿女亲?

    长陵侯定了定神,他立刻命人去熬解酒汤,又烧起香汤来,他要沐浴,然后去保国公府登门赔罪。

    把那个老妖婆带回来,关起来,直到她咽气,都不准她再见什么人了!

    至于她身边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个温妈妈,为她通风报信,做她爪牙,实在可恨,合该撵到庄子上去做一辈子苦工!

    长陵侯一边安排着,一边问那小厮夫人出门时的情形。然则那小厮是不能进二门伺侯的,他只远远瞧见夫人在几个婢子簇拥下上了车,至于夫人出门前的情形,他如何能知晓?

    夫人院子里剩下的人,可都叫少夫人连劝说带吆喝地关起来了!

    可是长陵侯还是听到了什么,他说:“几个婢子?没有那温婆子?”

    小厮道:“那是没有的,温妈妈身体肥胖,一眼便能瞧出来,的确不在那几个伺侯的人里。”

    长陵侯便一怔,道:“叫温婆子过来。”

    温婆子此刻的情形很是不好。

    她这么些年里,不是第一次被夫人“留下”,但的确是第一回被“丢下”。

    能是什么因由呢,还能是什么因由呢,一定是她熬的那碗药,夫人不再信任她了!

    或许夫人只是一时气恼,待到消了气,还会遣人回来寻她,要她跟回去服侍。

    她这么劝着自己:现下还不必十分气馁!夫人是知晓她的好的,不会当真丢开她!

    可是她还是不能想象,夫人竟真的会怀疑她。

    她们不是一起的么?她还帮夫人出主意,要挣脱长陵侯,要让夫人在这府邸里,做最最尊贵的老夫人的。

    夫人怎么能不信她?

    少夫人倒是抽空劝了她几句,道什么母亲只是惊魂未定,待她安了神便自然晓得妈妈的好处——可这些话也无法抚平温妈妈心里那一阵阵的酸涩。

    她可是宁可为了夫人去死的人呀。

    这会子侯爷要唤她去,她本就心下生恨,可多年历练,到底使她积蓄了一些沉稳:她强打精神,问那小厮:“侯爷唤老奴去做什么?”

    小厮道:“夫人突然要归宁,侯爷担心得很,便要问妈妈这是怎么个情形。”

    温妈妈便咬紧了牙。

    长陵侯夫人怀疑那药是她动的手脚,可她自己知晓,动手脚的人,只能是该死的长陵侯。

    他害得夫人与她离心,丢下她独自归宁,这一去也不知身边有没有个知心识意的人照护,若是那服侍夫人的小蹄子不知夫人喜好,让她不舒坦了,连个替夫人拾掇她们的人也没有!

    她们二人都叫长陵侯这狗东西的毒计害惨了,他却还要问她,夫人为何归宁!

    温妈妈对那小厮道:“你且先去罢。我今日服侍夫人,身上出了汗,且容我抹一抹,换身衣服再去见侯爷。没得叫贵人闻到我们这起子下人身上的腌臢气味儿!”

    小厮不疑有他,答应了,道:“妈妈还请快些。”

    温妈妈便叫小婢女端了温水来,假模假式擦了身上,换了衣服。

    一转身,便在袖笼里,塞了三寸来长的一把匕首。

    路上小厮还说:“如今天都热了,妈妈怎还穿这样厚实衣裳?”

    “我岂比得你们年少,贪凉怕热。”温妈妈已经下定了决心,反倒会笑了,“我这老骨头,便是夏日里也要套条实布裤儿,否则膝盖头子上便有冷风扎骨头呢。”

    小厮道:“倒是有这么一说,我自家阿爹,到了冬日也要用一条老狼毛护膝。”

    温妈妈便与他闲扯几句,眼瞧着进了长陵侯的院子。

    长陵侯已然沐浴更衣过了,现下使人给他梳好了头发,坐在椅上睨着温妈妈,声音也散漫:“你主母归宁,怎不带你去?”

    温妈妈道:“老奴也不知晓,只是夫人带了房中几个得用的婢子走,身边也不会短了人服侍,这便很好了。”

    长陵侯摇摇头:“她身边自是不会短了人的,然则我并未想通,你本是她身边第一个得意的人啊。”

    温妈妈屏了一下呼吸,道:“老奴岁数大了,便是侥幸还蒙夫人恩信,到底也不中用了。”

    长陵侯“呵”地一声笑出来:“是你不中用了,还是太中用了?”

    温妈妈心头一紧。

    “你是不是给她下了毒?”长陵侯起身了,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她,“你这贱婢!竟敢对主母下毒,打量能瞒过人去?”

    他有时候是不笨的。能想到朱氏这样急忙地逃走,状态又很不好,定是吃过了那些能让她不适的东西,而离府时不带温妈妈,显然便是温妈妈熬药熬出了挂落。

    这老妇一向仗着在朱氏跟前得脸,在府中当自己是半个主子。

    如今怎么样?朱氏逃走了,却把她丢下了,呵,老东西!

    温妈妈脸上红涨,颤着嘴唇道:“老奴服侍夫人长大,如何会下毒害她!那药,那药是怎么一回事,侯爷心中没有数吗?”

    长陵侯眉一挑,因酒气未散而还发红的脸面上显出如豺狗般的笑意:“你这老货,竟攀污起我来!我如何知晓,药是你取回来的,也是你煮的,夫人用后不适,难道还能怪别人?”

    “是你想杀害夫人!”温妈妈叫道,“你这恶鬼!你还害死了小侯爷,害死了刘姨娘!你不是侯爷,你是恶鬼!”

    长陵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

    刘姨娘那晦气女人的死也便罢了,他的儿子怎么能算是他杀的?

    “你这刁奴,信口胡……”

    那一个“言”,在雪亮的刀光里被截断了。

    胖乎乎的温妈妈,一向迟缓的温妈妈,仿佛一头发了疯的熊,抡着她的匕首便扑了上来。

    长陵侯也是自小习武的,如今武艺虽丢荒了许多年,到底有个底子在,想也没想便抬了腿,一脚正踹中温妈妈小腹。

    温妈妈往前扑的劲力受阻,人踉踉跄跄向后倒退数步,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坐在地。

    长陵侯冷笑着:“贱奴竟敢行刺主人!来人,来人!”

    他原本是能喊来几个小厮的,然而他方才在沐浴焚香,准备去国公府假扮一个因妻子发疯而万分头疼、却还要给岳家体面的好男人。

    这种风雅时刻,身边自不会留着力拔山气盖世的男人,或是与男人无二的婆子。

    年少可爱的婢女们并没有力气和勇气去制服一个手持利器的婆子,而有那勇气的人听到声音再赶来,着实是有些迟了。

    温妈妈虽然腹部剧痛,坐在地上起不来,可她却扬起了手。

    她用了所有的力量,将匕首掷了出去。

    赶来的人便见侯爷死死捂住胸口,他的指缝里渗出血来,脚下向后退几步,终于倒了下去。

    温妈妈坐在地上不能动弹,愤怒的目光仍是狠狠瞪视那在地上抽搐的躯体。

    待素婉闻讯匆匆赶来,温妈妈已经让几个力大的婆子给绑了手脚,押在下头。

    “温……温妈妈,你这是发什么疯呢!”素婉问道,“你杀了侯爷,可知该当何罪吗?”

    “他要杀夫人,我自然要先杀了他!”温妈妈昂起了头,“少夫人,老奴任杀任剐,却只求你一件事!”

    素婉问:“什么事?”

    “求少夫人将老奴所为告诉夫人,以后她便不会被人害了,老奴也不会再被冤枉了!”温妈妈说着掉出眼泪来,“老奴一世都不曾辜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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