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十八)

    京中的贵人们,过着一种稳定地摇摆着的生活。

    听说战线后缩了,他们便有些不安,更焦急地催促家下的管事,去更远的南方,经营安稳舒适易守难攻的庄园;听闻战线推进了,便欢欢喜喜,又要呼朋唤友去城外游玩了。

    ——城外还是太平的呀,大片的庄稼刚刚收割过了,赶在秋冬前下的豆种也已安稳藏在地里。路边的老树尚未被饥民剥掉所有的树皮,小孩子们在村庄里外奔跑打闹,他们居然有力气奔跑打闹!

    北边逃来的流民,忍不住要直愣愣看一会儿,再鼓起勇气去讨一碗稀粥,慢慢喝下去。粥里粮食的味道,美得就像是神仙才能享受的!

    喝完粥才有劲儿问——这附近可有仁善的老爷家里要雇工吗?您别看我如今皮包骨头,只要吃上三天饱饭,我是能独个儿拉动犁的好庄稼人!

    再有我的婆娘和女儿,会织布!白日里就不说了,夜里不用点灯,摸着黑也织得好布哩!

    还有这小子!才一点儿大,但在家的时候他会喂鸡,会放羊!是啊,我们那里打仗之前,我家也有鸡和羊……

    说着说着,喝了粥的人就有力气哭了。

    给他一碗粥的主家也往往叹口气——京城左近的地,全是朝中贵官们家里的,哪里还有别的老爷?他们自家也有农夫,世世代代养在农庄里,是不需要再招外地来的流民的!

    多廉价也不招!

    官老爷的庄子不上税,只收些租子,给他们种地,每年落下的还比种自家的地多些呢。

    这样的好事情哪里等得到这些在本地无亲无故的流民呀?

    流民们无可奈何,可肚子里总要有食才能活命,他们只是想求活,那么,当他们的劳力换不来食物的时候,他们就只能出卖自己了。

    京中婢女的价格都降了许多。

    而就在这会儿,有庄子要收人了。

    且不是只要八岁往上十二往下的小女儿,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人,都要。

    侥幸到此并且没有走掉的流民便要去打听,这是谁家的庄子,可是个好去处?

    被问到的本地善心百姓也挠头,有很聪明的、能记住周遭地形的人,想了又想,才恍然大悟:“那是长陵侯府的庄子——哎呀,什么长陵侯府,长陵侯府早没了,他们的庄子也被朝廷收走了。这里是朝廷的庄子呀!”

    朝廷的庄子?

    这听起来便比某个大官的庄子还好些,流民们自不必说,连左近有着自己地盘的本地农户,也往往想把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儿子送过去,试试运气。

    可是那庄子上的管事,却说他们这里不收无家无业的男丁。

    要收人,便是收那一家子一起来庄子里的,男人耕种,妇人织布,小孩子做不好什么大事情,可是能在田地里帮点儿忙,又或是放放羊,赶赶鹅。

    悻悻的本地人即将离去,还忍不住问一句:“敢问老人家,庄子的主家是哪一家呀?”

    “哪一家?”管事的神秘地笑笑,指指天,道,“你们不都知晓吗?还问那么细致作甚?”

    问的人就大吃一惊。

    这居然是个皇庄吗?

    那些能来此处做事的人,可真是好运气呀。

    只是,那管事可不会说,这庄子虽也归属于天家不错,但它现下并不是皇帝或哪位皇子的庄田。

    它是大皇子的侧妃,谢氏的庄子。

    皇家将长陵侯府之类逆臣的庄子收到手上去,本也是打算充作皇庄,好叫此间的产出长长久久贴补天家用度的。

    可是谁叫北边打了仗呢?日月如火,无时无刻不烧着粮草与银钱,皇庄倒是也能来钱啊,可长流的细水,如何解得了面前的火?

    朝廷便要将这些庄子卖掉了。

    在谢家安生当了几天鹌鹑的素婉,从谢玉容她阿爹那里也得到了消息。

    谢挺问她——你不是管过侯府的家么?这长陵侯府的庄子里,哪些是顶好的,你快说出来,咱们先下手为强买了来!

    除却谢挺,谢玉行也想知道,她也寻了化名阿蓉的素婉去,问她:“我这里有些银钱,也想买上一二个庄子,你可有什么能推荐的么?”

    素婉对谢挺这人是没什么好感的,这人无论如何勉强都不是个好父亲,他既然问了,她便将侯府里产出最多最好的几个庄子说给他听。

    谢挺自然欢喜,乐呵呵去打听向朝廷买庄子的事儿了。

    然则哪处庄子好,他能打听到,别人便打听不到么?

    许多贵人心中都明镜似的呢——一处田庄也没有多大,左近的庄子若都是好地方,那此间必也差不了。如此的好庄子,大家自然是都想要的。

    那谢挺和别人争起来,便很有些阮囊羞涩了呀。

    而谢玉行的钱虽没有父亲拿出来的那么多,可得了素婉的提点,买了两个多是沙地与池沼的庄子,倒也是绰绰有余。

    沙地,可以种她前世在净州见过的白叠棉,又可以栽种一些药材。战争之后,药材是定不会销不出去的。

    池沼,可以养鱼,也可以养莲藕,又可以修出一些奇山异水的景致,容京中的贵人去游玩。

    这都是素婉做长陵侯府少夫人时便想过的主意!

    哪知世情兜兜转转,谢玉行买了这两个庄子后,又将它们交回她手中呢。

    她得了谢家养女的身份,那便是谢侧妃的义妹了,替侧妃打理她名下的庄园,也是情理之中。

    庄园里有了人,开了工,日子便过得快起来。

    转眼天上下了雪,再转眼树上开了花,到得第二年夏天,已经黑成一根炭、但打了不少胜仗的大皇子回京了一次,过几日便又走了,而谢玉行的钱匣子里见了回头钱。

    庄子都开始赚钱了。

    只是那会儿,素婉便要走了。

    这身体是谢玉容的,她原以为谢玉容是已然死去了,却不想她魂魄竟还在——并且,还能归位到这身体里呢!

    如今前世杀害她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出家了,再也害不到她了,她自己无法报完的仇,也便算是清了呀。

    而她再如何老实好欺,经营家业的本事是不差的,这两个庄子远远不是她操持掌控的极限。

    素婉并不怀疑她能过好剩下的人生——没有了长陵侯府这样冤孽的夫家,又有一个有本事的阿姐,谢挺夫妇再不是东西,总也不能把谢玉容逼死。

    可是,谢玉容谢过她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后,神色却犹是迷茫不安。

    “长陵侯府里,旁人的事,自是他们作孽的报应,可小侯爷会死,是因你放了药——你如何敢杀了小侯爷呢?这是杀夫啊,你不怕报应么?”她怯怯地问。

    “他不是个坏人吗?”素婉反问。

    “是,可坏人也是夫婿,是女子的天啊。”

    “你不杀他,结果会如何呢?他会去代王那里,会过得很好,而你在京中为他操持家业,吃够长陵侯夫妇的折磨——纵是代王造反不成,你不会被灭口,可你也耗了一辈子在这里!我瞧啊,这还不如遭了报应。”

    谢玉容的表情就凝固住了。

    “你不想报仇吗?你吃了那么多苦!”素婉看着她,追问,“又想报仇,又不敢伤着那些害过你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谢玉容赧颜道:“我原以为,你要用别的法子报仇的!”

    “什么法子?”

    “他看了你一眼,便已然动心了,若是能深深心爱着你,待他功成名就,回到京城,与你做一对人人称羡的鸳鸯,便自然能叫那些前世为难过我的人不快!”

    素婉一怔。

    “说不准他晓得前世负了我,还会万分追悔呢!”谢玉容又道。

    素婉喉头一梗:“所以,让他追悔几天,叫长陵侯夫妇暗暗生点儿气,便揭过你前世丧命这么大的仇?”

    谢玉容摇头:“那会儿,我也不知晓,竟还能让长陵侯男丁死绝,连爵位都丢了呀!”

    “那么,叫你再来一世的话,你会如何做?”

    谢玉容默然,似有所思。

    许久之后,方展颜一笑:“我自然是……和你一样。”

    “嗯?”

    “纵有死后报应,我也不想再受生前的戕害。”谢玉容深吸了一口气,道,“再有——再有,你既然能来帮我,想来便是不守女德之人,死后也未必要被压入地狱,受那烈火焚身、万钉穿骨的刑罚罢?”

    她的眼睛,竟然亮了起来。

    素婉想答复谢玉容的——烈火焚身、万钉穿骨的刑罚自然没有,但下一回还要做比较倒霉的女人,这事儿怕是免不了。

    然而这话,她已经不能说了。

    她的眼前笼着一层黑幕,耳边响过一串急促而尖锐的叫喊。

    “素婉你这个疯子!不知悔改的贱人!你杀害亲夫罪在不赦!还隐瞒公爹的死因,放过害他的贱婢!你可知晓,这天理国法都不该饶了你啊!”

    “本轮你操持侯府家务,本该有‘贤妇’的一分入账的,哼,现在好了罢,还是零分!你瞧瞧,这样好的奖励,你什么也得不着!”

    或许是为了气着她,随着那声音,她面前的黑幕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团团不同颜色的雾。

    它们从她眼前慢慢晃过去,而每一团雾下,都还有些文字呐。

    譬如“安产:母子平安,一胎双胞,胎胎全男。兑换积分:十二分。”

    再譬如:“尤物:身娇体软,媚骨天成,使你的真命天子臣服于你的美丽!兑换积分:八分。”

    那声音还在叫:“你看,这一分档的奖励也很好啊!牌坊!让左邻右舍世世代代记住你!”

    ……牌坊?

    素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灰白色的雾气,这一团看着就愚蠢、干瘪而寒酸啊!

    她是真的不能理解——世上居然有人想换这东西吗?

    一定是被坏人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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