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一)

    素婉对牌坊没兴趣,对积分也没兴趣。

    别说用一个积分去换牌坊,就是给她一个牌坊再附送一个积分,她也没兴趣。

    毕竟她眼前的这些雾团,都不是什么值得她向往的东西。

    美貌自然是好的,能生善养也是好的,对于那些若不靠自己的身体去求活便会死,又不想轻易放弃生命的女子而言,若能有这些东西,活着会轻松许多。

    要是让从前做公主的素婉去评述这些女子,她大抵是要不屑地笑笑,可如今,经了谢玉容一世,她便也知道,人求活也是本能,许多人——无论男女,只要能活,便都想活。

    这没有错。

    是她自己别扭着,她仍然不肯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的神色自然是讥笑的,大约那声音的主人也察觉到了她的厌烦,竟感到诧异般提高了声音:“你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

    “这可都是好东西!有了这些,男人都会喜欢你的,你就什么也不必做,也能过好日子!”那个声音急冲冲地说,“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素婉轻轻笑了一声,她答:“我为什么要喜欢呢?我若是喜欢过那样的日子,我早就过上了。”

    “你真奇怪!”那声音不满地嘟哝,旋即又换做恶意的笑,“你不稀罕男人喜欢你,是不是?也不稀罕美貌,又不稀罕生养,哈哈哈,那你去试一试罢!看看不下蛋的丑母鸡,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可是好心提点你,你若是做个好女人,那还有人敬重你,若是你不守女德,哼,有你倒霉的时候!”

    ……做个好女人,就为了别人敬重?

    为了谁的敬重?这,值得吗?

    ——这一回,素婉接受原身记忆的速度更快了些。

    她只嗅到鼻间浓浓的香气,便在迷浑中睁了眼。

    面前那个裹了头的女尼,连连念佛:“可好了,大娘子醒来了!大娘子这样仁厚人儿,自然是菩萨护佑的呀!”

    赞完这几句,又唤小尼端了蜜糖水来给她吃:“大娘子吃些糖水,补补力气——还剩五间殿没拜呢,可得歇息歇息才有劲儿!”

    素婉接了糖水,一口口饮下去。

    双目却在这僧房中打量了一圈,以她来看,很是简素。

    这里的尼师叫她“大娘子”,待她态度万分恭敬,是因她是这城中头一个财主杨二爷的嫡妻,又是这梅隐庵里的第一号大施主。

    她初一十五必来庵中施舍添香,此外家中但凡有人过生辰,她也要来庵里请一台祝赞的。

    而她家中的人是很多的!

    杨二爷家里有铺子,有地皮,有车马行,还有一家镖局,实在家财万贯,又捐过官儿,是城里很有头面的人物。

    但杨二爷没儿子。

    他前头娶过两房妻,一个是秀才之女,生了个女孩儿,月子里就发热病没了,第二个是富商的遗孀,这一个水性杨花,和别人缠在一处,被他一顿痛打后,又惊又怕地死了。

    素婉如今做的是他的第三个正室,她名唤苏惠,爹是个早死的商人,娘跟着哥哥嫂嫂在一百多里开外的宣州城里住。

    她家里人本来是叫她惠娘的,不过,远远地嫁给了杨二爷后,这里的人便只叫她大娘子——或者杨大娘子了。

    惠娘小杨二爷十岁呢。

    按说她正是好生养的岁数,然则成婚六年,她的肚皮也没有半点儿动静。

    如杨二爷这样的大财主,是不能将子孙万代的梦想寄托在妻子身上的:他就算有再多的钱财,“妻”在同一时刻也只能有一个,生起儿子来,一年也顶多只能生一个。

    更况他的前后三个妻房都不怎么争气!

    他只能不拘良贱地多纳些妾,再多睡几个婢女,实在不行,家中小厮帮佣娶的妇人,但凡有些姿色的,他也不介意借她们肚皮一用。

    于是杨家的女人,实在是很多的。

    原主惠娘自然是个贤惠的人儿,她虽然要维护家中的秩序和财力,不能让所有陪二爷睡过的女人都升职做二娘三娘直至二十四娘,可但凡是二爷属意要收房的,她也都给了她们身份了。

    可就是这样,杨二爷还是没有儿子。

    从青楼买出来的美人不能生,在家里挑的妖妖娇娇的丫鬟不能生,连从乡下半抢半买来的、腰细臀宽的村里丫头,肚皮里都安静得很。

    于是贤德的惠娘很愁。

    尼庵也好道观也罢,但凡是个供着保佑生儿育女神像的所在,她都要去供奉磕头,再好好布施一番,许诺——若是家中有人怀了孕,生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那么无论这女人出身如何,她都来给神明修金身!

    可能神明不是很在意金身。

    也不是很在意高香。

    寄托杨家全家希望的大胖小子,始终不见踪影。

    尼师便与她说,这菩萨若是不在意金身和供养,那必是在意你的诚心了。

    你若是刺出血来写经,菩萨该看得到。

    苏惠娘就真刺出血来写经了,写完了还要在庵里各处佛像前一一磕着头烧化。

    烧着烧着,就虚弱而疲惫地昏过去了。

    醒过来时,就成了素婉。

    而且素婉知晓的,可比痴痴烧经的苏惠娘还多些呢。

    惠娘尽心竭力服侍的夫君,不止是个财主,还是此间百姓们人人避之不及的恶霸——他欺男霸女已然成了习惯,做起来再没有一点儿不适意处的。

    而不久后某一日,人人都要绕着走的杨二爷在城外踏春,正巧见到一个一身孝衣、正在为亡母扶灵归乡的女郎。

    那女郎生得娇俏无比,又是一身白衣,妩媚的眼哭得通红,好生可怜的模样,杨二爷岂能不发怜香惜玉之心呢?

    他就带着他那票打手,把人家的老仆打伤了,把人给抢走了,还把女郎母亲的灵柩,就那么丢在路边了。

    女郎恨他之极,坚决不从,他就便人家的衣衫扒光,绑在柴房里净饿着。

    还叫惠娘去劝她。

    惠娘去了,被姑娘一口带血的唾沫呸在脸上,也不发怒,只劝她:“你身子都被夫君看了,若不嫁他,哪里还有好姻缘?我家是这城中最富裕的人家,只要你肯嫁我夫君为妾,我自然为你母亲安排一处好墓园!”

    那女孩不说什么,只冷笑着看着她,一双网着红丝的眼睛像冬夜里将死的狼。

    惠娘心下就慌起来,再劝几句,便走了,想着她便真是条狼,饿极了不也要做狗的吗?

    等她饿得昏了头,给她几口吃的,也就老老实实做二爷的女人了!

    惠娘甚至还很贤惠地派家人,去将姑娘母亲的灵柩拉回城里,寄在庙中呢!

    等这女孩儿做了她的姊妹,再带她去瞧瞧母亲的灵柩,她一定感激涕零,从此与她们一道,好好服侍夫主!

    哪知晓这女孩儿当夜便死了。

    第二日早上天不亮,灶下婢去柴房取柴火,便见她周身发青地蜷缩着,死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口中短了一截舌头。

    灶下婢当即吓疯了呀!

    可杨二爷到底是男子,稳重,听说她死了,也只是皱起眉:“好一块肉儿,没入口便烂了!可惜,可惜——这样横死,就丢去乱葬岗里罢。”

    惠娘小心问他:“夫君,她家若有仆人,说不定也是有些钱势的……”

    “有些钱势的人家,岂有让千金光着脚,和两个仆人扶灵回乡的?必是死绝了的破落户!”

    苏惠娘很信男人的话的,男人的话是不会有错的。

    于是那姑娘的尸骨,就被裹在一领烂席里,丢去了乱葬岗。

    而她也只是偶尔才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双将死的狼一般绝望而愤恨的眼睛。

    惊着了便饮一杯蜜水,念几声神佛。

    那个不知好歹的女孩儿已经死了呀。

    那双眼……那双眼怎么会再次出现呢——在两年后的雪夜里,在环绕整座府邸的火光中,仍然没盼到一个大胖儿子的她,瑟缩颤抖着,又和那双眼对视了。

    那双眼,此刻长在一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将军脸上。

    而她的夫君,多少年来一向是城中最风光的男人,此刻却像条丧家犬一般蜷在将军脚下,嘶声道:“小民着实不知犯了何罪!将军若肯通融,小民家中有的是金帛羊酒,这些个女眷,也尽着将军受用,求将军饶……”

    “命”字没有出口,便吃了一记窝心脚。

    那位将军提起了刀,一言不发,眼看便要朝着他的脖子挥过去。

    苏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起身子,扑向那瞧着如此可怕的将军——她怎么能看着这凶神恶煞的丘八,当着她的面杀害她的丈夫?

    “住手!”她大声呼喊,然而这喊声却戛然而止。

    她的脖子上一凉,甚至不觉得疼痛,便再也无法出声了。

    是他,是她的夫君,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扑上来救他的她,推在了自己和刀刃之间。

    这大抵,应该,是她的愿望罢。

    为了救夫而死,称得上是一位烈女罢。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会不甘心呢?

    那种不甘,直到素婉在她身体里醒来时,还极其浓烈。

    素婉甚至能感到惠娘胸口翻涌的伤心和疑惑。

    而她却第一时间进行了一点反思——这惠娘的脑袋,没被骡马踹过罢?

    她以贤妻的身份,助纣为虐十多年,之后却为那个杨二爷在生死关头的背弃而伤心。

    这合理吗?

    她难道没有想过,杨二爷能把别人当活畜生,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活畜生啊?

    一个活畜生对全天下都不好,他怎么会对你好?

    杨二爷若是在生死攸关时选择救她惠娘,那才是性情大变见了鬼呢!

    这会儿晓得伤心了,不想自己再活一次了,要换人来应付这个危局了。

    那他欺男霸女、横行不法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呢?

    你在帮他更好地做坏事啊。

    这就是你的贤德?

    虽然这样刻薄自己这身体的原主不甚合适,但素婉在穿来的第一时刻,还是想到了一个词儿。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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