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二)

    此地是寺庙,可素婉感知不到任何灵气:大抵这个世界也是没有神明的,纵然有,他们也许久不曾向人间开眼了。

    而人们仍然向高天之上那些根本没有兴趣主宰他们命途的所在,奉献着自己的财富,并一遍遍念叨着那些希望,指望神明为他们实现,为之他们许诺要颂扬□□号。

    可神明是不在乎的。

    素婉饮过一碗蜜糖水,仍显得恹恹的,说要歇息一会儿,那尼师便知情识意地退出去,让她在禅房里自个儿歇歇。

    她便拿过惠娘抄的血经来翻。

    惠娘的字写得很工整,细细密密的,然而细看便觉不对。

    许多字的笔画,交断接合之处很不正常,起落转承之间也全无笔锋。

    仔细分辨,那便不是人写出来的字儿了,是不识字的人,对着经文的范本,凭着自己的猜测,慢慢仿照着“架”起来的。

    那不容易,很费功夫。

    尤其是以自个儿的血滴入墨中来抄——血是会凝固的,若是抄得慢,便需要刺出更多的血来。

    惠娘抄了这么多经文,也不知用了多少血,也不知费了多少心。

    这么一片心意,居然是用来祈求那个杂碎能获得一个儿子。

    而这个儿子和她苏惠没有半点关系。

    素婉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苏惠就像还没有认清长陵侯嘴脸时的夫人。自然,地位更低微些,见识更短浅些,受到的善待也更少些。

    可她们还是相似的。

    为了丈夫——一个其实并不值得的男人,为了贤名——一种其实对她们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处的东西,她们可以忘记自己的利益,忘记或许有过的善良,甚至忘记被按照她们夫君意思戕害的那些女人,其实也是另一个她们自己。

    他的喜好就是她的喜好,他的谋划就是她的谋划。

    她们竭尽全力为夫婿的愿望寻摸祭品——但没想过,她们自己也是他走投无路时的祭品之一。

    很讨厌,很可恨,但并不是最讨厌和最可恨的,甚至,还有点儿倒霉。

    惠娘身边的婢女阿英,极忧心地看着她的主子:“大娘子若是不舒适,便莫要再要强了,咱们早点儿回家,唤个郎中来给您诊脉罢!”

    若是惠娘自己在这里,也许她无论如何也要将这辛苦抄得的经烧完,来祈求菩萨护佑家中那些女人的肚皮。

    但她不愿意。

    不生最好。

    生了干什么?英雄的阿爹未必能生出一个好汉儿郎,但一坨臭泥上揪下来的一小团,肯定还是一坨臭泥。

    阿英还要再劝的:“大爷的子嗣固然要紧,然而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大娘子还是珍重身子罢,咱们养好了再来,多给菩萨供些香火,想来菩萨不会怪罪,菩萨一向知晓大娘子最是虔心——”

    她似乎是很怕大娘子倔起来,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剩下的五座殿里一位一位地磕过去。

    看着素婉点了头,阿英还愣了一愣,旋即欢喜起来:“好哩,我这就叫富庆套车去!”

    她一出去,那尼师却是匆匆赶过来,迎着问:“大娘子,您今日还剩下五座殿不曾拜——”

    “我身子不舒适,想着早些儿回去罢。”素婉道,“那些个经文,还劳师太帮我烧了,其间辛苦,我自不会慢待了师太的。”

    这话出口,尼师便安心了,笑道:“哪里敢说劳烦,贫尼有这个福分替大娘子焚经,叫菩萨看了都至贫尼是结了个善缘哩!”

    素婉笑着应答两句,往前走去,阿英跟在后头,往尼师手里塞了几个大子儿,便见尼师眉花眼笑,唤小尼恭恭敬敬将金主送出去了。

    这杨家大娘子——虽说在本地也是个极有脸面的身份了,但和素婉前世,再前世的经历相较,又实在是个小人物。

    她家的车套着的是一匹大青骡子,车里铺的用的也多是细布物事儿。

    但喜在收拾得干净,素婉便靠着引枕闭了眼,想想往后这日子怎么过。

    前世做谢玉容的时候,虽则有些危险,可好在男人从头死到尾,诈尸也失败了,她很不必委屈自己奉迎一个半点儿好感都没有的人物。

    现下却不好说了,那杨二爷是个痴迷男女之事的角色,纵然家中有许多妾婢,也未必不来烦她。

    那可就恶心人啦。

    阿英大抵是见她面色不好,还替她委屈起来了,道:“依我们说着,大娘子是何必呢,便是求菩萨送子,为自家求也就是了,何苦为了那些个妖妖娇娇的东西也磕那些头来!”

    素婉抬眼看看阿英。

    不知这婢子是真心实意替自己服侍的女主人鸣不平,还是要在她面前煽风点火给人下眼药。

    果然,阿英见她抬眼,更要说了:“我看三娘前些日子叫她老娘给抓了药来,打听着是好叫女人怀身子的——那也不见她拿来孝敬大娘子,偏大娘子心善,念经也带着她哩。”

    素婉摆摆手:“这个话再莫说了,院子里不拘谁生的,都是我的儿女。”

    阿英愤愤一撇嘴:“大娘子,我娘家人都在田里爬,没什么像话的出息,可有句家里带来的老话是该说的:碱地里种不出荷花儿!那些个坏肚皮里能爬出来什么像样的儿女?再有您这样自苦,吃素,抄经,为大爷求子,也不见大爷待您上心呐!都是被那起子……那起子二三四五六七娘给教坏了的!”

    素婉一怔,旋即失笑:“你这张嘴!”

    那杨二爷家中的妾室,确也有七个了,惠娘与她们见日在一处,熟是熟的,要说对她们的品性心知肚明,却也做不到。

    她自忖是大妇,品行为人没什么好指摘的地方,很没有必要去揣测那些个妾室的想法。

    总之大伙儿只要都好好地服侍夫君,日子就出不了岔子。

    苏惠就是这么想的。

    但她的婢女未必这么以为,见主人没有喝止她,嘴里更念着“凭着一张狐狸脸”“还不是行院里学的脏功夫”“整日里咿咿呀呀唱着些人听不懂的曲儿”“脚缠得好怎的,揭开那裹脚布臭死个人!”

    这说的自然不是一个人——阿英就像是一个连弩,哒哒哒将后院里有个身份的妾室都扫了一遍。

    归根结底,都是狐媚子坏!

    但待素婉回了自家大院里头,那些个狐媚子又都规规矩矩来见她了。

    说是听闻大娘子为她们求子,累晕在梅隐庵里,心里都不安,怎么也要来侍疾的。

    素婉瞧着她们,倒也不觉得哪个瞧上去格外不像话了。

    但阿英有不同的意见。

    “呸,无非是大爷过会子必来大娘子院里,一群蹄子,指着趁机在大爷跟前卖个好呢。”阿英说。

    素婉没说什么,她看着外头的女人们,有的在和她的婢女攀谈,有的指挥自己的婢女放下送来的药材,有的熬了浓厚的老鸡汤来,也有的在牡丹花边斜站了,说是来瞧她的,可目光直往院门外溜。

    说不清她们是怎么看原主的,是喜欢,是不喜欢,是怕,是想利用——大约都有可能。

    但当那杨二爷出现在院中时,素婉便晓得,他对原主的看法就很纯粹。

    一定没什么男女之情的。

    他来瞧她大抵也是因她做了多年的贤妻,不敢说知心解意,到底是个能为他打理整个后院的好人。

    她若是真有了什么大病,甚或倒霉到去寺庙里也中了暑气,不幸一命呜呼,杨二爷一时怕还真找不到下一个如此贤德的妻子。

    是而他进门时,是准备好了紧皱的眉和沉沉的脸色的,准备呵斥一两个倒霉的婢子,以“你们这些废物伺候不好大娘子”的说法,证实他是这个府上最关心大娘子的好人

    他甚至还亲至榻前,温柔地携了素婉的手:“你且好生在家,没事往那庵里走什么?便要听经变故事,叫姑子来咱们门上也可,何必辛劳你大娘子跑来跑去的。”

    素婉看着那只手。

    肥白细腻,十根指头上都带着黄金或玉的圈子。

    挺晃眼的,看着叫人恶心。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道:“夫君迟迟未有子息,奴怎得不着急,怎能不求神拜佛呢?既然是求到神佛跟前,自然是要亲去,否则岂不失礼。”

    杨二爷听到“子息”和“着急”,关切里便掺上了一丝尴尬。

    而阿英在旁,颇不满地补充道:“大娘子去求菩萨是刺了自个儿的血写的经呢,她发了愿,只消后院的许多娘们,肚皮里添哪怕一个男丁,她都去给菩萨铸金身哩。”

    杨二爷一怔,倒是有点儿感动了,看向素婉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温情”:“倒难为惠娘这样贤德!”

    素婉一脸惭愧:“奴自己无所出,难道还能妒忌姊妹们吗?”

    她看得分明,她提到自己无所出的时候,杨二爷的表情就又有那么点儿不自然。

    这个人在外人跟前自然是又凶又横的,在自己家里则很乐意扮演一个很主的一家之主:他要威严,要肆意,也要对妻妾们体现出一点温情的。

    但对着“妻”,这份温情就只能完全来自于礼法赋予她的体面。

    连素婉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瞧出来了,杨二爷这是半点儿不想和苏惠亲近,更别说做生孩子的那一桩事。

    对一个色中饿鬼而言,这正常吗?

    她突然就想起自己穿越前那个可恨的声音说的——不下蛋的丑母鸡。

    莫非苏惠真丑?

    素婉对美丑其实并没有什么极强的分别心。她这几辈子活下来,见过相貌最平庸的人,也称得上一句五官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了。

    一个人能有多丑啊。

    可是待杨二爷走了,素婉叫阿英端了镜子来,看着那里的那张脸……

    她就明白了。

    杨二爷娶苏惠一定不图美色,那图什么呢?图钱财?

    苏惠娘家是商人,又只有一个哥哥,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哥哥家,也没有子嗣。

    “阿英,把我的嫁妆单子拿来。”素婉说。

    阿英怔了一怔,才答应下来,取了钥匙出去,不多时捧着一叠册子,进门来。

    素婉只翻了一翻,便抿住了嘴唇。

    苏惠的嫁妆真多,并且,在她的记忆里,这些嫁妆但凡能变卖的,都贴补给杨二爷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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