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三清殿。

    萧云漪站在队伍的最末端,望向殿内最后一位受戒出家的妇人。

    她曾听观里其他道长谈及这位妇人的经历。

    少时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苦楚,尽皆尝过。

    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全白,脸上皱纹遍布,双眼浑浊无神,行将就木。

    萧云漪浅浅地呼出一口气。

    那位妇人脱下俗衣,换上道服,跪在老君神像前,虔诚跪拜,由度师依次领着向殿内众人见礼。

    妇人走到萧云漪跟前,枯瘦的左手包住同样枯瘦的右手,弯腰朝她作揖。

    萧云漪同样抱拳回礼。

    一一见过殿内众人后,出家礼成。

    参加仪式的坤道们陆陆续续走出大殿,有人则领着那位新出家的妇人到观内熟悉情况。

    萧云漪留到最后,原本想等静华道人。

    静华道人今日担任度师,亲自授度,一套仪式走下来,着实辛苦。

    她看向一脸疲惫的静华道人,轻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与往日的热闹相比,今日大殿前很安静,只零星有几名香客前来还愿。

    萧云漪缓步走向山门。

    山门前的桃花林还未盛开,放眼望去,嫩绿枝头点缀着些许粉色花苞。

    她闭上双眼。

    春风和煦,暖阳高照,舒适得令人昏昏欲睡,时不时响起的鸟鸣声,在寂静的山间格外脆响。

    “这位道友。”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在前方响起,萧云漪瞬间睁开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男子一身藏蓝色交领道袍,洗得发白,手肘处打着补丁,手拿拂尘,面上漾开笑容。

    “贫道道号玄灵子,”那人抱拳做礼,露出的指尖微黑,“前几日初到贵观,暂住此处,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萧云漪回了一礼,“我并道号,只不过闲居观中。”

    “哦?”玄灵子挑眉,朝前走了几步,“那不知居士信奉何派?”

    “并无派别。”她神色不变,“道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她不等对方再开口,径直转身离开。

    走过几道山门后,听雨从后面跑上来,小声道:“小姐,打听到了,那名道士五日前来到青云观,因游历四方,囊中羞涩,观里的道长们不得不留他下来,过几日就会走了。”

    萧云漪微微蹙眉。

    先前她和那人隔得不算近,隐约闻到对方身上的硫磺味,虽淡,但不会有错。

    那人应该是名丹修。

    道中门派众多,青云观里亦有几名道长会炼丹,游方道士身上有硫磺味,并不奇怪。

    可那人目光乍一看平和,听到她不是观里的坤道时,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很快很短暂,但萧云漪确定没有看错。

    “你去找一躺静华道长,”她仍皱着眉,“给些银子也无妨,让那个道士赶紧下山。”

    听雨应下,又问:“小姐,莫非是那道士身份不对?需不需要派人去查一查?”

    “也好,让人去道录司看看。”

    两人正往回走,剪月迎面快步走来,看见她们时,更直接跑到跟前。

    “小姐,郡王来了,正在院子里等您。”

    剪月一口气说完,随即手抚胸口顺气。

    萧云漪微微一愣,方才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加快脚步往回走。

    萧明玦站在院子前,正仰头看着嫩绿的银杏叶。

    一见到萧云漪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大步上前,唤道:“姐姐。”

    萧云漪点头,“二弟,你来有何事?”

    萧明玦不答,“姐姐,我们先进屋。”

    待两人一起走进正屋坐下,他才缓缓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姐姐好久都没有回家了,正好我这几天得空,便想着上山来看看姐姐。”

    “原来如此。”萧云漪暗自松了口气。

    萧明玦瞧见她身上崭新的道袍,随口问:“姐姐,今日观里的人怎么这么少?是有什么法事吗?”

    “今日有人受度出家。”

    萧云漪淡声回答,目光望向屋外,看着满院的春光,搭在桌边的手轻轻捻过念珠。

    她今日的装扮与观里的坤道别无二致。

    身着靛青色交领道袍,头戴混元巾,手拿拂尘,飘逸出尘,不理世间俗事。

    萧明玦心中顿时一紧,面上则是一贯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保哥儿最近又长胖不少,今天我来之前,去看他,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咿咿呀呀地叫,我听着好像在叫姑姑。”

    “保哥儿才几个月,哪里就会说话了,”萧云漪哑然失笑,“即使他学会叫人,第一个该叫的也是他的爹娘,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姑姑。”

    “那姐姐常回家看看,”萧明玦顺势道,“保哥儿记住你,自然会叫姑姑。”

    萧云漪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说:“等会儿留下来用午膳吧。”

    萧明玦自然不会拒绝:“好。”

    菜肴丰富,有一半都是荤菜,萧明玦只扫了一眼,全都是他喜欢吃的。

    既非宫宴,又无外人,萧明玦也没有守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说起了王府及京城近况。

    萧云漪一边用膳,一边认真倾听,偶尔应和几句,直到听见一个名字出现多次。

    “……你是说信王最近名声很好?”她缓缓问,“圣上给他安排了不少差事?”

    “没错。”萧明玦皱起眉,“我在宗学里听其他人说的,据说信王最近忙得都没空去那些酒楼闲逛了。”

    他看向低头沉思的萧云漪,疑问:“姐姐,莫非有哪里不对?”

    萧云漪朝他安抚地浅笑,“无事,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不过你以后与信王府来往时,多加小心。”

    萧明玦眸色一暗,萧云漪不想他掺和进复杂的朝政,的确是在关心,可他不想一直躲在父母兄姐的羽翼之下。

    心里百转千回,萧明玦面上依旧笑得温和:“好,我记住了。”

    说着,他又夹了一筷子菜到萧云漪碗里,“姐姐,你尝尝这个,很鲜。”

    用过午膳,萧明玦本想再多待半天,可看见萧云漪眉间倦色,到嘴边的话就变了:“姐姐,那我先回去了。”

    “也好,骑马的时候注意些,别着急。”

    萧明玦点头应好。

    萧云漪送他到院门口,亲手替他系好披风,嘱托道:“山中偏冷,以后来的时候,记得多穿几件衣服,免得着凉。”

    她难得絮叨,萧明玦自不觉得烦,应道:“姐姐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他转身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转身回来,再次劝道:“姐姐,有空一定要常回家,我们都等你。”

    萧云漪一怔,应道:“好。”

    萧明玦顿时笑得更开心,离开的脚步都欢快了几分,快走到小路尽头时,还转身朝她挥手。

    萧云漪注视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才回到院子里,径直走进静室,在老君像前盘腿坐下。

    她望着面前的老君像,犹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唯有指尖捻动念珠的轻微动作,才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丝生气。

    萧云漪低头盯着手里的念珠,幽幽地长叹一声。

    她已深陷滚滚红尘之中,难再脱身。

    *

    听雨送萧明玦走到山门前,“郡王,您沿着来时的山路下山即可,奴婢告退。”

    “慢着。”萧明玦摆手让侍卫离远些,盯着自家姐姐的贴身婢女,“告诉我,姐姐最近都在忙什么?”

    与在萧云漪面前的温和模样不同,此刻,萧明玦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神情严肃,竟有几分像安王。

    听雨心中一凛,语气保持平稳:“回郡王,郡主在观里静养,每日不过看书听经,闲暇时会到附近走走。”

    “姐姐为什么要去看出家仪式?”萧明玦继续问,“最近出了什么事?”

    听雨低头盯着地面,“无事,往年郡主也曾前去观礼。”

    萧明玦仍紧紧盯着她,面露怀疑,却不再多问。

    听雨在萧云漪身边伺候多年,若是萧云漪不想他们知道,他再怎么逼问都不会有结果。

    “回去吧,刚才的事情不准告诉姐姐。”

    听雨没回答,只朝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萧明玦翻身上马。

    时辰还早,他不着急回府,山路上人也少,他单手拽住缰绳,走得不紧不慢。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理由说服萧云漪回府,前面忽然蹿出来一个黑影。

    马儿一惊,萧明玦急忙拽紧缰绳,迫使马儿镇定下来。

    随行侍卫立刻拔刀,直对来人,若不是看见对方没有带武器,只怕早已就地拿下。

    “臣见过诚郡王。”

    萧明玦仍坐在马上,看清来人后,嘴角一勾,说出的话却却讽刺意味十足:“我猜是谁,原来是宋大将军,怎么不待在巡捕营里讨上司欢心,跑到山里做什么?”

    萧明玦没有叫他起来,宋衍便一直保持弯腰行礼的姿势。

    “臣今日休沐,不当值,便到郊外闲逛散心。”

    “闲逛能逛到雁鸣山里……”萧明玦正说着,脸色突变,迅速翻身下马,一把拽住宋衍的衣领,压低声音斥问,“你来雁鸣山做什么?你是不是去找姐姐了?你跟姐姐说了什么?!”

    宋衍垂下眼帘,“臣如今在任巡捕营,巡逻雁鸣山在臣的职责之内,前段时间臣来此巡山,偶遇永宁郡主,并未多说什么。”

    萧明玦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紧,在宋衍的脖子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倏忽松开手,将宋衍往后一推,接过随从递来的巾帕,仔细擦拭手心。

    “宋将军巡逻辛苦了,”萧明玦笑起来,可笑意不及眼底,“我会向顺天府尹建言,将军劳苦功高,怎么能来做巡山这种粗活,往后还请将军少来此处。”

    他嫌恶地一丢帕子,不再看宋衍一眼,径直翻身上马,带着侍卫迅速离开。

    宋衍站在原地,抬头看向青云观的方向。

    他不在意萧明玦的讽刺,也明白对方为何生气,因为他没有遵守当初的诺言。

    虽然被萧明玦嘲讽一番,宋衍反倒浑身一松。

    他已经从萧明玦的言行中,探听到他想知道的事情——

    郡主没有出家。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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