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如果说太子禁足一事令所有人猝不及防,那么皇后被庆宣帝斥责的风言风语,让本就沉闷的前朝后宫,更增添几分烦躁。

    天气炎热,庆宣帝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时常打骂内侍宫女,御前伺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这一日,玄灵子又向庆宣帝进献丹药。

    “陛下,此丹安神静气,有助入眠。”玄灵子神色平和,“陛下近来多梦,服用此丹,必能安然无恙。”

    庆宣帝皱眉拿起丹药,没有立即吃,语气有些怀疑:“道长所言不假?”

    “贫道岂敢欺瞒陛下。”玄灵子保持故作高深的笑容,“陛下近来多汗,情绪不佳,是因为正在排出体内浊气,待体内浊气一空,清气充盈,陛下自然龙体无恙。”

    庆宣帝信了几分,吞下丹药。

    过了会儿,有股热气自丹田涌上来,遍布全身,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冒出汗珠,滴落在书案上。

    庆宣帝难耐地扯开衣领口,吼道:“快扇!”

    旁边的宫女连忙用力扇动扇子。

    阵阵凉风吹过,庆宣帝仍觉得热,伸手抓过茶杯,却发现茶杯里竟是空的。

    恰好此时杨权不在,一名小内侍哆哆嗦嗦地倒了杯茶水,双手颤抖地递上去。

    庆宣帝径直接过,刚喝了一口,舌尖立即被烫得一阵刺痛。

    “废物!”他猛地一摔茶杯,“连杯茶都泡不好!”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内侍“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抖如糠筛,嘴里不停地喊“陛下饶命!”

    庆宣帝更加烦躁,“拉出去!杖毙!”

    有两名内侍立即上前,双手押住跪在地上软成一团的内侍,拖着他迅速退出殿内。

    庆宣帝以手做扇,不停扇风,厉声叫宫女扇快些。

    “道长!”他面色不善,“为何朕觉得如此燥热?!你这丹药不是安神静气的吗?!”

    听出庆宣帝话中的怀疑,玄灵子心中一紧,也开始怀疑自己莫非拿错了丹药,但他面上依旧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陛下,这是正常表现,贫道在里面多加一味药材,故而先热后凉,将陛下近来体内积攒的热气燥气一起排出,现在陛下觉得热,说明丹药已起作用。”

    “真的?”庆宣帝狐疑地反问。

    “确实如此。”玄灵子顿了顿,继续说,“陛下,炼丹房内的丹炉里还要炼药,贫道需要回去亲自守着,还请陛下容贫道告退。”

    庆宣帝只点点头,抓起刚刚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玄灵子小心地觑了一眼,连忙走出正殿,脚刚跨出店门,看见迎面走来的清瘦女子,暗骂了一声“晦气”,再抬头时又是一副笑脸。

    “永宁郡主。”他站在原地,只颔首示意。

    萧云漪神色平静地回道:“玄灵道长。”

    “贫道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玄灵子不想和她多纠缠,匆匆离开。

    萧云漪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思及先前看到的一幕,眼中冷意更甚。

    她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有几名内侍压着个人,其中两名内侍手持杖棒,看样子是去执行杖刑。

    那名被压住的内侍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尚小,不知能否挺过这顿板子。

    她低声一叹,忽然听见前面拐角处有几名内侍在小声议论。

    “还好刚才不是我去倒茶,不然被杖毙的就是我了!”

    “没错没错,辛亏把那个傻小子推出去了。”

    “谁让他倒霉,偏偏今日杨公公不在。”

    随即响起一声厉喝,听着约摸是年纪大的内侍在教训他们,叫他们把嘴巴管严实了。

    萧云漪闭了闭眼,拉回思绪,缓步走进乾清宫。

    一进殿内,寒气逼人,她往殿内四处一看,角落里都摆着冰鉴,丝丝白气飘扬在空中。

    坐在上首的庆宣帝却满脸大汗,时不时地叫宫女用力扇风。

    萧云漪眸色一暗,上前行礼:“永宁见过皇伯父。”

    庆宣帝随意地点点头,见她神色平静,额头上连层汗意都没有,不由问:“永宁刚从慈宁宫过来?外面的太阳这么大,你居然没有出汗。”

    “回皇伯父,永宁走得慢,又有婢女撑伞遮阴,偶尔停下来歇息,故而没有出汗。”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上首的庆宣帝,“皇伯父,您出了这么多汗,可曾觉得哪里不适?是不是请……太医过来看看为好?”

    “不必。”庆宣帝一口回绝,又灌了一杯茶水,“朕服用了仙丹,正在排出体内燥气罢了,等会儿自然就好。”

    服用仙丹……怪不得她在殿门前遇见了玄灵子。

    萧云漪抬头看向庆宣帝,见他面色通红,脸上脖子俱被汗水淋湿,嘴唇透着几分不自然的青紫。

    她心中迟疑不决,终究还是缓缓开口:“皇伯父,您已服用了几次丹药,若是按玄灵子所言,这体内的热气浊气应该早已排除干净,为何您现在依旧燥热不已?”

    庆宣帝一怔,直盯着下首的女子。

    萧云漪没有躲避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永宁恳请皇伯父,日后万万不可再服用丹药,以保龙体无虞,方能保天下安宁。”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冷若幽潭,隐约倒映出他大汗淋漓的狼狈模样。

    自登基以来,庆宣帝已经很少被人看见如此不堪的样子,更少有人直言顶撞。

    “放肆!”

    他怒火攻心,夹杂着周身不散的燥郁,往书案上一抓,径直朝萧云漪扔过去。

    萧云漪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黑色影子飞过来,一时躲避不及,被直直地砸个正着,一声脆响,茶杯摔在乾清宫光滑如镜的地面,四分五裂。

    额头上一阵尖锐刺痛,她脑海中一瞬间空白如纸,紧接着耳中响起嗡嗡的鸣叫声,她完全听不清听雨小声急呼。

    一股温热自额角缓缓流下,她无意识地眨眨眼,视野中浮现一片血红,她伸手一模,瓷白的指尖染上点点猩红。

    耳中的鸣声更响,萧云漪缓缓跪下,语气依旧恭敬:“永宁失仪,请陛下责罚。”

    庆宣帝呼吸急促,胸膛急剧起伏,他盯着跪在地上的萧云漪。

    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额角鲜血缓缓下流,流过她的眼睛,可她的目光依旧平静,既无害怕,亦无后悔。

    “陛下,”萧云漪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臣谏言,望陛下日后切莫再服丹药,伤及龙体,于江山社稷无利有害。”

    庆宣帝避而不答,冷声吩咐:“传太医。”

    他又看向跪着不动的萧云漪,见她半张脸都是血,不自在道:“永宁,你先起来。”

    听出庆宣帝话中暗含的一丝愧意,萧云漪低声一叹,扶着听雨的手站起来,在旁边坐下,由听雨先拿帕子替她止血。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内侍宫女全都跪伏在地,呼吸放得极轻极缓,就连扇风的宫女都被叫停。

    出去请太医的是名普通内侍,领着太医院使进殿的却是杨权。

    也不知那内侍是怎么传话的,除了一连串的太医,后面竟然还跟着不少禁军。

    杨权进殿先看见地上的血迹,顿时瞪大双眼,立即抬头看向庆宣帝,见他斜倚在龙椅边上,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口,暗中松了口气。

    殿内其他内侍宫女全都死死地低着头,竟没有人敢去收拾那一片狼藉。

    杨权循着血迹看去,只见萧云漪坐在锦凳上,神色淡淡,透着几分苍白。

    婢女拿帕子压住她的额头,纯白的巾帕浸染上一片血红。

    尽管还猜不出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杨权立即说:“院使,烦请赶紧给永宁郡主看看。”

    太医院使深谙在皇宫内,不该问的事情绝不该问,躬身向庆宣帝行礼后,亲自提着药箱快步走到萧云漪身边。

    “有劳院使了。”

    萧云漪努力控制声音,仍不□□露出一分虚弱,她隐约听见太医回了句话,还未听清,头上的刺痛拉回她的思绪。

    茶杯瓷实沉重,庆宣帝恰好在气头上,怒火冲天,用了十足十的力气,茶杯正正砸中额头。

    太医掀开浸血的帕子,黑色发间有道红黑的细长伤口,蜿蜒至额头,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

    “郡主,臣需要先替您清洗干净伤口,再行包扎。”太医解释道,“或许会有些疼痛,还望郡主能稍加忍耐。”

    这会儿萧云漪已经能听清太医说的是什么,点头道:“好,有劳院使。”

    太医以清水仔细擦净血渍,又往伤口上倒药粉,再用纱布缠住伤口,他动作很快,就怕萧云漪忍不住痛。

    可他忙活下来,没有听见半分痛呼声。

    “郡主,伤势已经处理好了。”太医抬袖擦汗,叮嘱道,“近来伤口切莫沾水,每两日换一次药,另外天气炎热,还请郡主少到屋外,以免出汗,对伤势痊愈有弊。”

    “有劳院使。”

    萧云漪起身准备向庆宣帝告罪,刚往前迈了一步,一阵头晕脑胀,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单手撑在地上,神色平静,却伸出另一只手,合拢五指,又缓缓展开,几番重复。

    微红视野中,掌心的轮廓慢慢地变得模糊,点点黑色从四周蔓延,直至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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