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礼部尚书循礼板正,即便信王占了个长字,也一直认为太子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故而不及半日,庆宣帝钦点太子冬至代为祭天一事,便迅速传遍朝野上下。

    “哐啷!”

    又是一个上好的青花瓷瓶砸在砖石板上,原本插在花瓶里的红梅蔫答答地躺在碎瓷堆里。

    屋内的心腹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瓷具碎屑飞溅在身上。

    砸了大半屋子的茶具花瓶,信王仍不解气,胸膛急剧起伏,想起他先前在宫门外遇到礼部尚书,对方表面恭敬,实则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太子能代替庆宣帝祭天。

    他心中怒火更甚,愤而一拍桌面,刚端到他面前的茶杯又被摔得粉碎。

    “可恶!当初好不容易设计让那家伙射杀幼兽!为什么他还能去祭天?!”

    底下人一个字都不敢回,任由信王斥骂。

    信王骂了大半天,又摔了几套茶具。

    等到信王怒气渐消,一名瘦脸长手的小厮笑得谄媚:“殿下,不必急躁,只是祭天而已,如果太子做得不好,圣上只会更加厌恶他,再说了,这不还没有到最后,谁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殿下,您说是不是?”

    信王莫名觉得不对劲,却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他摇头甩掉心里的烦躁。

    见他脸色好了许多,那小厮继续说:“殿下,还有一事,那玄灵老道求见,殿下要不要……”

    “见他”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信王高声怒骂:“让他滚!本王给了他那么多钱,结果连个半路出家的假道姑都比不过,留着他还有什么用?!”

    “是是,奴知道错了。”小厮连声告罪,“奴这就去赶他走。”

    小厮慌忙往后退,退出书房前,依稀听见有人说:“殿下,有些事情,我们怕是要早做准备……”

    小厮立即关上屋门,走到正院外,乜了眼前面的道士:“殿下在忙,不见,你还是趁早回去吧。”

    玄灵子心中一凉,忍痛把装得满满的荷包递过去,“这位小哥,还请再通报一声,贫道确有要事与殿下商量。”

    小厮双手缩在袖筒里,压根没接荷包,嗤笑道:“有什么要紧事?圣上有几个月没见你了吧?你还好意思来找殿下。”

    玄灵子笑意一僵。

    小厮啐了一口,下巴一抬,守在院外的家丁立即上前。

    “滚吧。”

    玄灵子看着人高马大的家丁,心中一怵,被押着离开信王府。

    押到侧门,玄灵子直接被家丁往地上一丢,“砰”的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啃了一嘴还没扫干净的雪。

    顾忌府门旁的侍卫,玄灵子只敢在心里大骂信王过河拆桥,忽然听见侍卫请安的声音。

    他连忙抬头,只见一名少年从马车里走下来,锦衣华服,身边簇拥着侍卫小厮。

    认出少年是信王世子后,玄灵子麻溜地爬起来,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世子,贫道是……”

    话未说完,随行的侍卫一把按住他。

    信王世子径直往前走,即将跨进府门时,突然转身,深深地看了眼正被侍卫压走的玄灵子。

    他收回视线,“走吧,先去给母妃请安。”

    然而信王妃不在王府正院,却在世子院。

    见儿子走进屋内,信王妃露出笑容,连声问:“外面还在下雪吗?从宗学里出来,有没有被冻到?”

    信王世子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炉,回答:“母亲放心,我一路坐马车回来,没淋到雪,也没吹到风。”

    信王妃心中稍安,又关切地询问长子功课做的如何、与同窗相处的如何等等,末了,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怎么了?”

    屏退屋里的婢女小厮后,信王世子才说:“母亲,我刚才回府时,见到了……玄灵子。”

    信王妃目光一冷,“放心,母妃一定会护你们兄妹两人平安无事,绝不会让他肆意妄为。”

    *

    冬至清晨,大雪纷飞,寒风刺骨。

    太子身着冕服,从皇宫步行至圜丘。

    往年他都会陪侍祭天,注视庆宣帝完美地走完全部流程。

    太子悄悄往旁边一扫,目光落在神情肃穆的朝臣身上,咬牙站得更加笔直。

    祭天礼仪繁琐,在众多陪侍的宗室朝臣注目下,不能行错一步。

    待最后一礼结束后,太子暗暗长松一口气,后背早已汗水遍布,浸湿里衣,黏湿得令人难受。

    然而他脸上依旧保持得体的笑容,带领众人前往太庙,告诣先祖祭天礼成。

    最后是在奉天殿与百官举行庆成礼。

    而此时,萧云漪正陪着庆宣帝站在乾清宫的廊下。

    庆宣帝披着厚厚的斗篷,虚虚地望着奉天殿的方向。

    萧云漪抬眸看了眼沉默的天子,心中一叹。

    往年都是庆宣帝宴贺百官,骤然从众星拱月的天下独尊,变成现在的黯然独立,饶是庆宣帝早有准备,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伯父。”她轻声劝道,“外面风大,不如回屋吧。”

    庆宣帝不答,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

    萧云漪不由再次低声一叹,抬头发现太子正朝这边走来。

    太子换了身常服,稍作洗漱,不等休息,步履匆匆地赶来乾清宫。

    “儿臣见过父皇。”太子弯腰行礼,“父皇,祭天礼顺利完成,儿臣特来向您禀告。”

    庆宣帝瞥了眼他眼底淡淡的青色,语气平静:“一切顺利便好。”

    留给太子准备的时间只有五天,他不分日夜地熟悉礼仪,还要抽空处理政务,乍一见,确有几分消瘦。

    太子琢磨了一下庆宣帝的话中深意,微低着头,将祭天一事细细禀明。

    “做的不错。”庆宣帝语气平淡地赞扬,“最近雪势不小,你去找一趟顺天府尹,提前做好准备。”

    “是,父皇。”太子应声,“儿臣以为还要提前备好军饷粮草,以备边关不时之需。”

    庆宣帝微微颔首,又问了几件比较棘手的政事。

    每一件,太子都认真思考之后,方才给出答案。

    问答之间,太子进退有度,沉稳冷静,看政事的角度比以往更全面。

    庆宣帝眼中浮现一抹欣赏,转瞬不见,只说:“你今天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

    太子应了声“是”,终于忍不住悄悄地看向站在旁边的萧云漪,不料正对上她的目光。

    萧云漪礼仪周全地福身。

    太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身离开,渐渐走远。

    大雪停歇,寒风渐缓,丝缕金色透过厚重云层,驱散漫天的阴沉,金色圆日半隐在云间,阳光倾洒在大地上。

    太子全身沐浴在阳光中,绚烂夺目,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庆宣帝依旧站在廊下,全身笼罩在阴影中,阳光只照到他的脚边,不肯再往前一分。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才收回目光,“回屋吧。”

    “陛下,今日冬至。”杨权一边扶着庆宣帝走进殿内,一边说,“老奴吩咐人做了米团、麻糍,也问过太医,与药效不冲突,陛下不如尝尝?”

    庆宣帝随意地点点头。

    殿内的几名内侍手脚麻利地从食盒里端出盅碟。

    白底蓝边的瓷碟里,米团圆白,麻糍圆黄,个个小巧玲珑,圆滚滚的,看上去颇为可爱。

    萧云漪随侍在旁,跟着夹起一个圆润的米团,轻轻一咬,入口软糯,里面的果仁混着黑芝麻馅,甜香四溢。

    她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久,底下人也摸出几分她的口味,甜味适中,不会过于腻人,她不由多吃了两个。

    因而甜味一时更甚,萧云漪忍不住蹙眉,端起旁边的辣汤,轻抿了口,借着辣味压住口中的甜腻。

    庆宣帝平日里不怎么喜欢甜口点心,许是近来喝的苦药太多,这会儿竟接连吃了两三碟。

    萧云漪看得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辣汤,劝道:“皇伯父,米团麻糍难克化,您还是不要一下子吃这么多比较好。”

    庆宣帝也觉得有些撑,看着面前的空碟子,叹道:“果然,人只有吃过了苦,才会更喜欢吃甜的。”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①。”庆宣帝负手而立,神情感慨,夹杂着几分欣慰与无奈,“如今看来,圣贤所言,确有道理,吃过苦,才会更懂事。”

    思及太子解除禁足后的变化,萧云漪温声道:“但结果是好的,皇伯父,您不必过分担心太子殿下。”

    “又让你猜出来了,总是琢磨那么多,会长白头发。”庆宣帝并不在意萧云漪猜出他的心思,“但愿他不要怪我。”

    “殿下一定会明白您的用心良苦。”

    待庆宣帝喝完药,萧云漪又为他念了一段经书,见他沉沉睡去,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正殿。

    庆宣帝身为太子时,常被先帝打压,在纷争中成长起来的他,心性手腕都不可小觑,登基后便能迅速接手各种政事。

    但他对太子太好了。

    好到为太子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事事周全,护他顺遂平安……以至于太子竟有几分天真。

    如果他只是普通皇子,天真懦弱或许更好,但他是太子,庆宣帝百年之后,他将执掌万里江山。

    而天下不需要一个天真的帝王。

    知子莫若父,庆宣帝此前打压太子的种种,如今回想,怕是希望太子能迅速成长,早日除去身上稚气。

    萧云漪微微一叹。

    养在室内的盆栽与在野外历经风雨生长的青松,终究有所不同。

    目光触及站在殿门外那道挺直如松的身影时,萧云漪脚步一顿,旋即上前,在他面前止步。

    她轻声唤道:“宋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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