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今晚应该不是你当值。”萧云漪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衍笑笑：“今天是冬至，原本当值的同僚想回去和家人过节，我孤家寡人一个，就跟他换了，统领也答应了。”
况且他知道萧云漪冬至会待在乾清宫，与其回府一个人，不如留在宫里，离她更近些。
“郡主，前天我在街上偶然遇到了郡王。”四周人少，宋衍犹豫地开口，“郡王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我还看见他进了家酒馆。”
萧明玦心情不佳的原因很好猜。
自萧云漪七月进宫，到现在已有四个多月，从中秋到冬至，她都没能回家。
而且为了避免他们进宫沾染是非，她还主动告知父母，让萧言琛等人尽量不要进宫。
萧明玦知道她进宫随侍庆宣帝的内情，如今朝堂上风波不断，估摸着不止是他，安王等人都在担心她，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平白让她更担忧家里。
但看庆宣帝现在的情况，她无法轻易离宫。
萧云漪不由长叹一声。
见她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明知道她对家人一向很好，宋衍仍有点微妙酸：“郡主放心，当时我跟着进去了，劝住了郡王，没让郡王喝酒。”
他的语气与往常无异，萧云漪一时没听出他话里的那点微妙，颔首道：“辛苦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二弟有时候说话可能会比较冲，你不要在意，我会说他的。”
宋衍心中更酸，脸上笑得灿烂：“我怎么敢和郡王介意。”
萧云漪困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哪里不对，但天色已晚，周围光线昏暗，她没能看出来。
“我记得江南那边的冬至，好像习惯吃米团。”她没有再追究下去，“你现在应该到换班的时候了，先休息一会儿。”
她叫来一名内侍，“去看看还有没有米团麻糍，有的话，送两碟到偏殿，另外再送两碟甜口的糕点和一盅莲子银耳汤。”
内侍一一记下，见她没有别的吩咐，福身一礼后，小步快走地离开。
萧云漪先前担心引起庆宣帝猜疑，不敢与宋衍接触过多，可自那个雪夜后，她明白皇宫之中，没有什么事情是庆宣帝不知道的。
连她进宫的原因，庆宣帝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宋衍落后两步，跟着萧云漪走回偏殿。
一进殿，他便压低声音问：“郡主召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问？还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萧云漪坐下，“什么都没有。”
宋衍一愣，站在原地，竟有些手足无措，在萧云漪的示意下，迟疑地坐在桌边。
坐了几刻钟后，他犹豫地开口：“郡主……”
“郡主。”先前那名内侍走进来，手里提着食盒，“这是您要的糕点和莲子汤。”
“放在这里。”
内侍将糕点和莲子汤摆在桌上，朝萧云漪行礼后，弯腰提着食盒告退。
碟子里的各样糕点都还冒着丝丝热气，米团麻糍的模样依旧圆润，绝非随意将剩下的热一热后，就端上来了。
皇宫里的内侍宫女眼色极佳，都知道永宁郡主是庆宣帝面前的大红人，只是这位郡主往日里都清心寡欲，好似什么都不感兴趣。
今日好不容易碰到她亲自点东西，自然铆足了劲讨好她，除了她说的那几样，另外还多送几碟模样精巧的点心。
萧云漪瞥了眼，倒也不在意，将碟子往宋衍面前一推，“尝尝。”
宋衍依言夹起一个米团。
“怎么样？”萧云漪看着他一嚼一嚼的样子，嘴角抿出清浅的笑意，“应该还合你的口味。”
“很好吃。”宋衍咽下嘴里的米团，“郡主，您要不要也尝一尝。”
“不了。”萧云漪拒绝，“我先前吃过了，况且有些太甜了。”
宋衍不再多问，放松地将桌上的糕点一扫而空，又端起温热的莲子汤，入口直接喝了半碗。
殿内安静，萧云漪看着他吃饱后，略一摆手，守在远处的宫女立即上前，将桌面收拾干净。
“……郡主，”宋衍再次开口，语气迟疑不决，“您叫我过来，真的没有什么吩咐？”
“当真没有。”萧云漪耐心重复，“今日冬至，请你吃份米团罢了。”
她说的轻松，可宋衍清楚地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便知道她在思念家人。
按理说，以前冬至她都留在青云观，鲜少回府，他也没见过她如此低落。
难道是因为他刚才提起了萧明玦？
宋衍懊恼不已，正低头琢磨如何宽慰她，耳边骤然响起灯花爆开的声音。
他该回去当值了。
“郡主，臣还要巡逻。”宋衍不舍地起身，“臣告退。”
“好。”顿了顿，萧云漪又说，“夜里冷，你……注意些，别染上了风寒。”
闻言，宋衍朝她一笑：“郡主放心，属下知道。”
*
冬至之后，朝堂之上，暂且还算平静。
萧云漪念完一段经书，合上书，“皇伯父，要不先休息片刻？”
庆宣帝点头，等她喝茶润过嗓子后，又递了本折子给她，“你看看这个，孟士易写的，昨天刚送过来。”
萧云漪接过折子，捏住折子边缘，迟迟没有翻开，“皇伯父，事涉边关军务，都是机密，给我看怕是不妥。”
“没关系，阿弟也看过了。”庆宣帝毫不在意地说，“你先看，朕还想听听你的看法。”
萧云漪暗叹一声，翻开折子。
不过昨天安王居然进宫了，她竟然没有遇到父亲。
她低头细看手里的奏折。
孟将军字迹遒劲有力，除了开头例行问请圣安，后面便单刀直入，直言北蛮近来动作频频，不安分，但没有进攻边关，猜测是有更大的阴谋。
而过去一个月里，孟将军抓出不少细作。
萧云漪合上折子，“皇伯父，依孟将军所言，最近西北边关防务压力大，要督促兵部和边关州府尽力配合，绝不能出现像去年那样贪墨军饷之事。”
庆宣帝赞赏地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孟将军与北蛮打了多年的交道，彼此都熟悉。”她轻轻蹙眉，“但不能因此而麻痹大意，要安抚好内部，最好能暗中派一名与孟将军布阵方法不同的将领前往，或许可以出其不意。”
“你认为派谁比较好？”
萧云漪迅速回想朝中武官，不停地捻动掌心的念珠。
“派宋衍去如何？”庆宣帝语气平静，“他在边关待了大半年，熟悉边关军务，还能摸到北蛮的营帐，听孟士易说，他打仗的法子格外不同，是个不错的人选。”
萧云漪心头一跳，死死地攥紧手里的念珠，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庆宣帝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听他先前说的那番话，明显已经做出了决定。
理智而言，宋衍确实是不错的人选，可她的心里有一道声音，拼命阻止她说出一个“好”字。
“怎么？舍不得他去？要不干脆让他当你的仪宾，就不用派他去领兵打仗了。”
庆宣帝开玩笑地说完，脸上笑意微敛。
“宋衍新进官场不久，跟朝里那些人还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勉强算孟士易的一派，有些事情他去做更好，派一些老将去，指不定还会在旁掣肘孟士易。”
“……陛下所言极是。”萧云漪声音里带着点不明显的凝涩，“永宁谨遵圣命。”
庆宣帝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叹息：“你今天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
“是。”
萧云漪起身告退，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庆宣帝的声音：“等等。”
她旋即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宋衍后天出发。”庆宣帝一叹，“他今夜最后一次在宫里当值。”
萧云漪什么都没说，只福身行礼，转身离开。
天色将晚，圆日落在天边，远山青黑之间，泛着耀眼的金红。
犹如他曾给她细细描绘的日落之景。
萧云漪神色平静，脚步平缓地朝前走，却不是回偏殿的方向。
听雨一直守在殿外，并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不由劝道：“郡主，很晚了，是不是先回殿里比较好？”
萧云漪完全没有理会，兀自朝前走。
听雨只好让人赶紧去拿灯笼，又连忙跟上去，小心地跟在后面。
拐过一处转角，萧云漪猛地停住，直望着前方挺拔的身影。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他没有撑伞，雪花飘飘，落在他的身上，发顶肩头一片雪白。
听雨抓过宫女递来的伞和灯笼，偷偷地觑了眼对视而不言语的两人，一咬牙，小跑上前，把伞和灯笼一股脑地塞进宋衍怀里，转身又跑远了。
萧云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撑着伞，大踏步地跑到她的面前，为她遮住漫天飞雪。
“……郡主。”宋衍艰难地开口，“今早圣上传召属下，命令属下后天出发去边关。”
她没有说话，仰头直直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一如往常般静若远山，清淡如水，眼瞳里映出他的模样，只有他一个人。
宋衍紧紧地握住伞柄，指骨泛起微白，但他的脸上是轻松的笑容：“没事的，郡主，属下好歹在边关待了那么久，孟将军人好，同僚和气，郡主不用担心。”
“……宋衍，”萧云漪的声音很轻，轻得好似雪絮无声飘落，“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答应您，郡主。”宋衍的回答掷地有声，“这一次，我绝对不会食言。”
萧云漪抬手，冰冷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嘴角强行挤出一抹笑意：“早点回去吧，你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宋衍笑意不减：“好，郡主，那我走了。”
萧云漪撑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走远，尔后突然停下。
他飞奔回来，猛地抱住她，双手用力紧紧环住她。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寒风，他穿着铠甲，冷意阵阵，可他的呼吸落在耳侧，炙热无比，烫得她心尖发颤。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