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观。
萧云漪跪坐在蒲团上。
三清殿内安静，神像庄严肃穆，向跪拜的世人投下平和的目光。
她朝着神像三叩九拜，心怀虔诚，祈祷家人平安顺遂。
旋即起身，插好燃香，看向站在侧前方一袭藏色道袍的女冠，她客气地唤道：“道长。”
静华道人转身，笑容平和：“许久不见，居士近来可好？”
“尚好，道长还是一样的飘逸出尘。”
静华道人看着面前的萧云漪，见她目光沉静，不由笑道：“看来居士心结已解，贫道便不多嘴了。”
她转头对站在旁边的道童说：“拿过来吧。”
道童应声，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中间放着一枚虎头八卦桃木符，木料略新，刻纹精巧。
“居士所说的平安符，贫道已经做好。”静华道人语气一时歉然，“只是贫道所学不及观主，怕是比不上居士所佩戴的那一枚。”
萧云漪拿起平安符，指尖抚过上面的八卦纹路，语气诚挚道：“多谢道长，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辛苦道长亲自做出这枚平安符。”
静华道人笑笑：“居士难得来一趟，不如趁着春光正好，四处散散心。”
萧云漪颔首：“既如此，我就不打扰道长清修了。”
她走出三清殿，一眼便看到站在廊下的宋衍。
他今日穿了身黑色窄袖长袍，黑色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手持佩刀，漆黑刀鞘上刻着婉转流畅的流云纹。
听见脚步声，宋衍立时转身，几步上前，连声问：“小姐，属下没有来迟吧？”
萧云漪摇头，见他长松一口气，什么都没说，缓步从他身边走过。
宋衍连忙追上去。
近来出来踏青游玩的人很少，连带着到青云观上香求签的人都很少。
与往年的人声鼎沸相比，今日观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名香客。
萧云漪走到求签的案桌前。
求签的人少，坐在桌后的坤道半眯着眼，听见声响，瞬间清醒过来，礼貌地笑道：“信士，贫道有礼了。”
待看清站在前方的是萧云漪，她一时惊讶：“原来是居士，您是来求签吗？”
在青云观里待了十几年，萧云漪求签的次数寥寥可数，向观里其他人讨教解签的次数更多。
萧云漪点头，伸手拿起签筒，规律地摇晃，直到一枚灵签掉在桌上。
坤道拿起灵签，熟练地拓印好签文，交给萧云漪，“居士，对面便是解签的地方，几位擅长解签的师姐都在，今日人少，居士不用等很久。”
说完，她又笑了笑：“贫道听说居士也会解签，不妨试一试自己解签，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其他人。”
“多谢道长。”萧云漪回礼接过纸卷，虚握在手心，没有打开来看，“宋衍，你也求一枚签。”
宋衍依言上前摇动签筒，接过坤道拓印好的签文，也没有看，同样握在手里。
萧云漪看见他的动作，只说：“陪我走走。”
“好。”
山路延绵，四周少人，唯有林间清风徐来，吹得绿叶簌簌作响，伴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宋衍落后萧云漪两步，跟着她的身后，也不问她要去哪里，亦步亦趋。
穿过山门，小路两边的银杏树冒出嫩绿的枝芽，有些枝条长得快，小扇子般的银杏叶正在枝头随春风轻轻摇曳。
宋衍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院落，脚步一顿，看向前方的萧云漪。
她还在往前走，没有回头看他。
他一咬牙，迅速跟上去。
萧云漪伸手推开院门。
仅仅是一年没有回来，眼前之景竟有些陌生。
留在院子里的婢女一见到她，立即行礼：“奴婢见过小姐。”
萧云漪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还算干净的院内，说：“你们去找听雨，今日可以下山回去了。”
两名婢女俱是一喜。
山中静谧，萧云漪迟迟没有回来，两个人都觉得日子难挨，又不敢擅自离开，只好掰着手指过日子。
如今总算是可以下山了。
萧云漪转身看着宋衍：“再陪我去个地方。”
宋衍自然应好，但越往前走，看着记忆里熟悉的景色，他心里的不安越多，不自觉地握紧刀鞘。
他看着周围堆满枯枝落叶的空地，“小姐……”
“签文。”
宋衍一愣，顺从地张开手心，露出被他攥了一路的签纸。
萧云漪伸手拿起纸卷，缓缓展开，一眼扫完上面的字，捏着纸卷，清淡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说，“这是中平签，寓意是只要你诚心诚意地去做，不放弃，终究会得到你所追求的。”
宋衍认真听完，忽然笑了起来，压在他心里一个多月的阴霾终于散去。
看见他的笑容，萧云漪不由问：“你似乎很开心？这明明只是中平签。”
“即使只是中平签，属下也知足了。”宋衍笑得轻松，“毕竟两年前属下还求到一枚下下大凶签。”
“所以你今日求的还是姻缘？”
宋衍脸上的笑容一僵，急忙解释：“小姐，属下……”
“我听说圣上近来非常器重你，不仅有意给你换个位置，”萧云漪没有听他的解释，重新卷好签纸，“还准许你自己选择去哪里。”
宋衍皱眉，“小姐，圣上的确问过属下有何打算，但当时圣上只是随口一问，并非像外人传得那么夸张。”
“去折一根松枝。”萧云漪没有接他的话，手往前一指，“就那棵松树。”
今日萧云漪说的话有些奇怪，前言不搭后语，但宋衍一点都没犹豫，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根松枝。
萧云漪接过松枝，几粒淡黄色的花苞藏在翠绿的松针间，松针拂过掌心，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我要去江南了。”
她没有看满脸惊慌的宋衍，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身后那株青松。
与以前相比，青松长高了许多，褐色树干更粗，虽有枝叶掉落，仍奋力向上生长。
“你愿意陪我去江南吗？”
刹那间，万籁俱寂。
无论是林间徐徐风声，还是枝叶簌簌响声，又或者是悠远清脆的鸟鸣声，他全都听不见，只听得见她那一句轻声询问。
“我……我愿意！”
先前的慌乱尽数退去，难以言明的喜悦如浪潮般朝他袭来，彻底将他淹没，又惊又喜下，他甚至咬到了舌头。
害怕她改变主意，宋衍两步跨到她的跟前，不顾舌尖的痛楚，再次坚定开口：“小姐，属下愿意，无论您去哪里，属下都愿意跟随您，绝不食言。”
午间阳光正好，穿过枝叶，在他坚毅的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流淌着金色阳光。
萧云漪仰头看着他，眼瞳深处隐有柔意，“宋衍，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是。”
她轻声道：“那么，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宋衍郑重万分地点头，又看向她的手，迟疑地开口：“小姐，您刚才求的签是什么释义？”
“嗯？你想知道？”
既然他求的是姻缘签，那跟他摇了同一个签筒的萧云漪，应该也是姻缘。
对上萧云漪含笑的目光，宋衍十分不自在地挠挠脸，但对签文的在意压过了心里的羞赧。
他老实回答：“想。”
萧云漪一笑，松开手，一枚小小的纸卷躺在她素白的掌心。
“那不如由你来解签，”她浅笑道，“不管你想听到什么，都由你来解释。”
宋衍垂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摇头道：“不了，小姐，还是您解签吧，属下不敢。”
萧云漪轻轻挑眉，展开纸卷，目光扫过上面的签诗。
“怎么了？”见她迟迟没有说话，宋衍紧张地吞咽一下，“是不是签文不好？”
萧云漪摇头，将签文递给他。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①。”她缓声解释，“不算下签，非凶，是说花开易谢，不要虚度时光，要珍惜眼前人。”
宋衍心念一动，看向她手里的松枝，“小姐，那你……”
“有样东西要给你。”
萧云漪刚说完，听见他被自己打断的问话，动作一顿：“你方才想说什么？”
宋衍立即摇头：“没事。”
见他不愿意说，萧云漪也没有追问，从袖口取出平安符。
“给你。”
宋衍盯着她掌心那枚小小的平安符，样式与他曾经戴在胸口一个多月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萧云漪稍显犹疑，抿了抿唇，解释道：“这枚平安符是我拜托静华道长所制，在三清面前供奉了三十六日。”
她顿了顿，“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
“算了”两个字还没有出口，手心忽然一重，她诧异地抬头看过去。
宋衍几乎是从她手里抢过平安符，紧紧地攥在掌心，贴在心口，生怕她再收回去。
平安符在她的袖中放了许久，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嗅到一股清幽的浅香。
“松手。”萧云漪走近，“先给我。”
宋衍一慌：“小姐，我刚才是太惊讶了，绝对不是不喜欢！”
“放心，我既然送给你，那就是你的了。”萧云漪的语气有些无奈，“把左手伸出来，我帮你戴上。”
宋衍终于放心，将刀佩在腰间，右手握着签文，向她露出手腕。
萧云漪捏着平安符的红绳，低头在他的腕上缠绕。
宋衍站着一动不动，视线却忍不住向下。
他比萧云漪高了很多，一低头便能看见她的发顶，披散的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向前滑落，露出颈后白皙的肌肤。
她站得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幽的降真香，他呼吸一窒，不由紧紧盯着那一抹隐在黑发中的微白。
黑与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分明。
像是被蛊惑一般，宋衍不自觉地抬起右手。
“好了。”萧云漪替他拉好袖子，细心叮嘱，“在左手戴三天，以后就戴在胸前，切记不可沾水。”
萧云漪的声音响起，宋衍蓦然一惊，迅速将右手背到身后，见她神色严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刚才那点旖旎荒唐的心思，应道：“小姐放心，我记住了。”
萧云漪一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算算时间，说：“走吧，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