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放眼望去,天地之间,不辨山川,满目除了白雪还是白雪。
宋衍用力一掐长满冻疮的手背,指甲划过疮面,冒出鲜红的血,流在皑皑白雪之上。
痛感刺激了昏沉的意识,他清醒了几分,如果在雪地里昏睡过去,他真的会被冻死。
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衣角,素色缎面,流云暗纹精致,飘逸出尘。
他立即伸出手,攥住那片衣角,用尽全身力气扬起头。
苍茫天地间,他看见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他的影子。
少女神色安宁,静若远山,目光清淡,随意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朝前。
宋衍死死地攥紧她的衣角,那片轻飘飘的衣角还是从他手里溜出去,缥缈不可追。
背后好像压着巨石,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紧咬着牙,追着前方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往前爬,鲜红的血从他的后背流出来,在洁白的雪原上蔓延,生出红色枝芽。
“郡主……郡主……”
他声音嘶哑,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断重复。
雪越下越大,睫毛上也落满白雪,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可他不敢闭上眼,直直地盯着前方清瘦的身影。
她没有回头,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不停地往前走,渐行渐远,身影越来越小。
直至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再也看不见。
“郡主!”
无人应他。
空旷无边的雪原上,一阵阵痛彻心扉的叫声在空中回荡。
“郡主……”
宋衍按住心口的位置,但那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轰隆巨响,雪原裂开巨大的缝隙,深不见底,将他吞噬,坠入黑暗深渊。
无人再救他。
……
宋衍猛地睁开双眼。
“醒了!他醒了!”
前方响起惊诧的欢呼声,尔后是一阵匆忙离开的脚步声。
他眨眨眼睛,环顾四周。
这是一处营帐,收拾得干净整洁,前边放着刀剑,还有一副铠甲挂在架子上,血迹已干,在暗铜色的甲面上开出朵朵暗红色的花。
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急匆匆的脚步声再次出现,紧跟着响起先前那人焦急的声音:“刘郎中,你快点!不然等下宋衍又要晕过去了!”
“急什么?”中年男子的声音不紧不慢,“熬过最艰险的那几天,他能醒过来就没事了。”
宋衍顺着声音转头。
来的是军营里的大夫,对上他的目光,走到榻边坐下,捏着他的手腕,细细诊脉。
一刻钟后,刘郎中放下他的手,伸手揭开盖在他后背的衣裳。
少年身躯健壮,背后肌肉线条流畅,坚实有力,此时被厚厚的白色纱布紧紧包裹着,药味浓郁。
刘郎中解开纱布。
他放轻了力度,但纱布黏在伤口,撕开的时候,不免带起一点伤口两边的血肉。
守在旁边的那人看得肩膀发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宋衍一声不吭,半点痛呼声都没有,而他攥住榻边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营帐的帘子又一次被人掀开,来人摆手示意不必行礼,看着郎中换药。
刘郎中撕下纱布后,迅速往伤口撒药粉,重新绑好干净的新纱布,认真嘱托:“记牢了,这几天不要乱动,好好趴着,也不要沾水。”
“……多谢刘郎中。”宋衍声音嘶哑地开口,“等我伤好以后,我再亲自去向您道谢。”
“道谢要记得带酒啊,最烈最好的酒。”刘郎中收拾好药箱,看向来人,“孟副将。”
孟大公子点头,“刘郎中,他这伤什么时候能好?”
“再养个十天半个月吧,伤口太长,又很深,虽然醒了,但也不能大意。”
“好,接下来劳烦你多费心了。”
“是。”
刘郎中提着药箱离开。
宋衍回头,“孟副将,请恕属下暂时无法行礼。”
“不讲这些虚的。”
孟大公子在旁边坐下,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
“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居然让你找到了北蛮首领之子的营帐,还一刀结果了他,虽然自己也受了重伤,差点没醒过来。”
听到首领之子几个字,宋衍目光微动,平静地回答:“是孟将军指挥有方,属下不过运气比较好罢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刘郎中都说你今天再醒不过来,以后就要一直睡下去了。”
从其他人口里得知事情大概后,孟大公子对宋衍起了几分欣赏,不由道:“真是老天爷保佑,没把你这根好苗子给折了。”
或许是上苍保佑,更是郡主的护身符在保佑他。
宋衍习惯性去摸心口的位置,结果只摸到里衣,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大惊,不顾伤口,挣扎起身。
“哎哎,你在干什么?”孟大公子连忙扶着他,“快趴好!”
宋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急声问:“荷包呢?荷包去哪里了?!”
孟大公子一愣,用力按住少年的肩膀,“你那个荷包没有丢,你先躺好,我等会儿就给你。”
宋衍紧盯着他,一看见对方从袖口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飞快地从他手里抢回来,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孟大公子又是一愣,倒也什么都没问,解释道:“这个荷包是从你盔甲里掉出来的,我保证,绝对没有人看过里面的东西。”
“多谢孟副将。”宋衍哑声开口,“方才是我失态了,抱歉。”
“没事,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伤,到时候父亲会召见你。”
“孟副将慢走。”
孟大公子一走,营帐里只剩宋衍一人。
伤在背后,他只能趴在榻上。
他慢慢扯开荷包。
外面一层是破破烂烂的麻布,不甚起眼,没有人会起歪心思。
里面一层却是用上好的丝绸缝制,柔软光滑,不会磨损里面的东西。
一条五色绳躺在里面,款式简单,用的是名贵的苏绣丝线,编的不算最好,结扣处微微凸起。
宋衍小心翼翼地拿出五色绳,放在掌心看了大半天,尔后,他将五色绳贴在心口。
“郡主。”他的声音很低,近似呢喃,“您不必担心,我活下来了,一定是您在保佑我。”
战场九死一生,指不定哪天就丢了命。
但战功也是晋升最快的途径。
她身为郡主,出身高贵,安王太后等人又疼她,能配得上她的人,不是公侯世子,便是高官公子。
而他,若非她一时恻隐之心,得她相救,或许他此生都不会与她相遇。
宋衍从不后悔来到边关,只有立下战功,他才能往上走,走到出尘云端,有资格与她并肩而立,在那双如水眼眸里,看到他的身影。
而不是留在安王府,永远当一名默默无闻的侍卫,只能站在她的身后。
他贴紧五色绳,喃喃自语:“郡主……”
*
养了半个多月,宋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总算是好了。
刘郎中亲自替他拆掉纱布。
认真听完对方的叮嘱后,宋衍诚心道谢:“多谢刘大夫,迟些我再去拜访您。”
顿了顿,他迟疑开口:“刘郎中,请问我后背留疤了吗?”
刘郎中挑眉,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大笑:“大男人还怕留什么疤?再说了,你身上也不止这一道疤。”
宋衍不自在地咳了声,“刘郎中慢走,我还要去拜见孟将军。”
亲自送刘郎中回去后,他整好衣裳,朝着营地里保护得最严密的营帐走去。
到了帐外,面对帐外的侍卫,他客气道:“劳烦通传一声,斥候宋衍前来拜见将军。”
侍卫转身进帐,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将军让你进去。”
宋衍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营帐内,即使看见满帐的将领,步伐依旧不变,“属下宋衍参见将军。”
他又一一向在场其他将领行礼。
尔后,宋衍重新站直,低垂眼帘,盯着地面,坦然自若地接受在场众人的打量。
“说说经过。”孟将军翻翻手里的折子,上面还没有写字,“从你离开营地开始说。”
“是。”
宋衍冷静述说,既没有将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没有隐瞒其他人的小动作。
“……将军,经过就是这样了。”
孟将军眼中浮现几分欣赏,不亏是他一开始就看中的好苗子,他看向下首的少年。
“你做的不错,杀了蛮子首领唯一成年的儿子,搅乱蛮子的军心,我们才能如此顺利地击破蛮子大营。”
宋衍谦声回答:“这都是将军及诸位大人指挥有方,上下合心,才能有此大捷。”
孟将军眼中欣赏之色更甚,“你先回去吧,好好养伤。”
宋衍应是,什么都没问,躬身退了出去。
他回到营房,耐心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大军开拨回城,等到年关将至。
宋衍在城里买了几坛酒送给刘郎中,正准备回去,看见迎面而来的男子,立即说:“属下参见副将。”
“又不是在军营里,别这么客气。”孟大公子摆摆手,又看向宋衍手里的酒坛子,“有我的份吗?”
“只要副将不嫌弃属下买的酒太差了。”
孟大公子大笑,带着他回了孟府,一碗酒下肚后,笑着举起酒碗,“恭喜,你升官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校尉了。”
“多谢。”
宋衍回举酒碗,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个消息。
孟大公子挑眉,看着对面神情沉稳的少年,忽然想起了京城的幼弟。
他只比孟广明大了两岁,可性子比闹腾的弟弟沉稳许多,处事不惊,即使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没有马上得到赏赐,也依旧不急不躁,每天安然训练。
孟大公子又笑了笑,往宋衍碗里倒满酒。
“到时候你回到京城,麻烦代我去孟府看看母亲,再写封信回来给我。”
宋衍神情不变,应道:“好。”
他仰头,一口气喝完碗里的酒。
酒是烈酒,入口辛辣无比,灌进肚里,宛若有股火在烧,烧得人全身暖和,很多人都靠着酒来熬过苦寒的冬天。
一连喝了几碗,宋衍只是脸色微红,半分醉意都没有,不会像初到边关那样,只喝半碗就醉倒了。
她不在,不会有人在意他能不能喝酒,手会不会生冻疮,不会有人认真教他看兵书舆图,他也不会看到西北边关方志,学会如何识别蛮子身份。
宋衍仰头,望着夜空中岿然不动的紫微星,再次按住心口的位置。
*
宋衍在边关一直待到过了元宵,才领着孟将军的命令,带人启程回京。
随行的人不算多,他没有放松警惕,一路上走的是官道,也很顺利没出什么事。
在京城最近的一处官驿稍作休息后,一行人继续赶路。
正值初春,马蹄踩过路面,扬起阵阵尘土。
骑到熟悉的岔路口,宋衍下意识拽紧缰绳,胯下骏马立即停下来。
山路蜿蜒,两边的树木还落着积雪,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日渐消融,嫩绿枝芽一个个在枝头冒出来。
他定定地望着延绵的山路。
从这里往前走,一路走到青云观,再穿过几道山门,静谧的院落出现在小路尽头,两边的银杏树长出了新叶,随春风摇曳。
推开院门,走到左边的静室,只要敲敲门,就会有人叫他进去。
他将会看到她投来的清淡如水的目光,听见她温声唤道:“宋衍,过来。”
宋衍停在原地久久不动,马匹不耐烦地在原地打转。
身后的下属彼此对视,终于有人试探着问:“宋校尉,怎么不走了?”
宋衍摇头不答,拽住缰绳,调转方向,策马奔向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