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白这才注意到自己话中的逻辑漏洞,开始回忆道:“林小姐此言有理,说来也是,虽然我并未参加几次科举,可说来也奇怪,我似是……”
可未见他说完,长孙白又自顾自地笑了笑,“罢了罢了,恐怕还是能力不足,过于紧张罢了。”
林沐晨却敏锐地发觉长孙白一定是在逃避些关键问题。
潜意识总是如此的,它暗中干预了人的每一个行为,却让人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言语被它操控。而人虽然本质上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言语被操控,却仍会在显意识层面自动将自己的行为言语合理化。
林沐晨郑重问道:“长孙兄,我感觉你似是在逃避些关键问题,如若你信得过我的话,请务必把你刚才的心中所想细细说与我听。
我猜测,你科举不顺绝非仅仅是因为‘紧张’……”
长孙白眉头一紧,情绪愈来愈浓烈:“这……说来奇怪,不论乡试还是会试,只要每逢重要的考试,我的身体便会出状况,或是发生些‘锁匙落下’之类的意外……”
长孙白之前的爽朗大方此时荡然无存,若非林沐晨阻拦,他竟然又开始想借饮酒来麻痹自己。
望着林沐晨清澈分明的双眼,长孙白望天长叹,又自嘲式地苦笑起来,给自己和林沐晨各自添了一杯茶,幽幽回忆道:
“林小姐,你可知道,我曾经也是人人称叹的天之骄子?
你可知道,过往教过我的见过我的每一任夫子,都无不对我抱有极大的憧憬和希望。
他们总是说,我将来必定是大梁的栋梁之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我一定能成为百姓拥护的好官……”
林沐晨竟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品出了苦意,而长孙白眼角也尽是落寞和泪意。
“林小姐,你可知,直至如今,我都可以回忆出夫子们对我的细心栽培与教导。
林小姐,你以为,我为何终日在这‘梦笔山房’饮酒作乐?当真是因为我喜欢?”
“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不敢,我无颜面对父老乡亲与我的师长啊,我甚至……我甚至都不敢去想象我要以怎样落魄的姿态面对他们满是期待的眼神……”
说着,长孙白竟是重重一拳打在了一旁的石墙上,手虽疼,又怎敌得过痛彻心扉的苦楚?
衣锦还乡,是集体潜意识的夙愿啊……
林沐晨细细听着,心中也无尽感叹,忽而记起前世一个高考失利的学妹,想起她曾经向自己坦言:
“虽说如今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我偶尔还是会梦见重新高考的场景,只是不如刚上大学时频繁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追问自己,若是当年高考没有发挥失误,我是否现在的这条路,就会走得顺一些……”
不是一考定终身的现代人尚且要因为高考失利走不出心理阴影,那么这对家道中落的长孙白又会是多大的打击?
等等!
林沐晨忽然发觉,长孙白遗漏掉了关键信息,他的话语中从未提到过长孙家。
不论是之前与他谈论谋略兵法,还是方才与他回忆往事,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过长孙家半分。
可惜原身生前从未了解过长孙白,林沐晨在脑海中搜寻不出一点关于长孙家的信息,只好开口引导道:
“我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却也是参加过几次科举的,只是连乡试都未过……”
说罢林沐晨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将长孙白从方才的自怨自艾之中拉了出来。
如果命运弄人,那么多个同病相怜之人,心便总不会如先前那般苦了。
长孙白与林沐晨碰了碰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林沐晨见长孙白已经平和了许多,开口问道:“烦请长孙兄原谅沐晨的冒昧之处,沐晨只是心中有所不解,为何长孙兄只想到对不起师长和父老乡亲,却不曾提起你的族人呢?”
长孙白回答道:“哦,我虽是前朝太傅之孙,可大抵自我记事起我长孙家便家道中落,我便也一直寄养在远房的表亲家,只是家中不甚富裕。”
若是长期寄居在旁人家,儿童极有可能会因寄人篱下而自我价值感低,如此,长孙白倒极有可能因为潜意识觉得自己“不配变得优秀”而抗拒科举。
为了证实心中猜想,林沐晨问道:“那长孙兄,你那远方表亲除了家中不甚富裕之外,可有在你儿时苛待过你什么?”
长孙白听到这话,眼中反倒满是柔情:“那倒没有,说实话,大抵是因为我儿时便天资过人享誉京城,又曾是太傅之孙,我那远方表亲对我是极好的,不曾让我干过半分粗活。
便是我两次科举落榜,他们也未曾多说过我半分,只是勉励我勤奋读书再去科举。”
林沐晨却觉得这谜团愈发浓厚,明明谜底咫尺可见,可她就是缺少了关键一环,怎么都串不起来……
听长孙白的叙述,他考试之际总是发生或大或小的意外,这显然是潜意识有意为之。
长孙白的潜意识的逻辑是很奇怪的,明明科举中榜在显意识看来是无上的荣光与无尽的喜悦,怎么看都怎么吸引人。可他的潜意识却似乎扭曲了逻辑,将入朝为官看作可怖和应当极力避免之事。
林沐晨只好再细细拆解长孙白话语中的信息,细声问道:
“哦,长孙兄儿时便因天资过人享誉京城,可否说与沐晨听听?”
长孙白半是自豪半是唏嘘地回忆起往事来,只是林沐晨观察到,长孙白回忆的时候,全身却不自知地微微颤抖起来,手环抱着胸,身形呈防御之态。
听罢,林沐晨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又问道:
“请长孙兄恕沐晨冒昧,不知长孙兄可知长孙家突发变故又是为何呢?大抵又发生于何时呢?”
长孙白虽然听了这话有所抵触,但也知林沐晨并无恶意,回答道:
“虽说我长孙家是前朝太傅,可先帝建大梁时我长孙家并未受多少影响。说来,圣上下旨使我长孙家满门入狱之时,似是……恰好在我名声大振之后。”
“我隐约记得,当时的罪名似是诬陷我长孙家有逆贼之心,若非当年晗之的母亲宸妃鼎力相助,恐怕我此时都不会出现在林小姐面前了……”
林沐晨心想,那便是了,全部串起来了,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将困住长孙白的命运之绳解开了。
短暂的寂静……
“不是你的错。”林沐晨忽然开口道,直视着长孙白的眼睛。
长孙白不明所以,却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长孙家被谗言污蔑,不是你的错,不是因为你的才华使长孙家引人注目,这祸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是受害者,不应当自责。”
长孙白不断地低头重复那句“不是我的错”。
竟是不由自主全身蜷缩在一起,抱着自己浑身颤抖个不停。
等他抬起头来时,他已是满脸泪痕,恍若一个无助的孩童,似是求助又似是自责又更似是委屈,红着眼问道:
“我真的没错吗?
倘若那一日我不曾出风头,长孙家是不是就能安稳度日,圣上就不会听信谗言,认为‘长孙家贼心不死’?”
林沐晨递给了长孙白一块手帕,安慰解释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也清楚,长孙家根本无罪可言,若非如此,宸妃娘娘和五殿下怎么会对你万般相助?圣上又怎会允许你参加科举?
错的是那些暗中居心悱恻的小人。”
听罢,长孙白在一旁只是流着泪不做声。
儿时一举成名的记忆已然于显意识而言是一份荣耀,可年少时的潜意识却不自主且毫无逻辑地将之与满门被诬陷遭受牢狱之灾的祸事联系了起来……如此,不论显意识再怎么想要功成名就证明自我,潜意识都会害怕成名招来祸事,继而不断地以各种当时阻挠长孙白去取得世俗上的成功。
这便是命运为长孙白设下的死局,因为儿时的不幸遭遇,便要一生不自觉困顿于过往的牢笼。
只是林沐晨,恰好成了解开这死局的变量。
她并未再做干扰,以长孙白的悟性,方才的那番指点已经足够将他唤醒。
此刻,只需等待灵魂的升华……
良久以后,长孙白已然是理清了思绪,此时他全身已经扫尽刚才的迷惘无助之感,原本的爽朗潇洒更是添了几分豁达坚毅。
只见他整理好衣冠以后站起身来,对着林沐晨笑道:“方才我一时失态,让林小姐见笑了。”
说罢,长孙白对着林沐晨俯身作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林小姐解我心结,若非林小姐鼎力相助,我此生必定要困顿于此动弹不得了。”
林沐晨连忙扶起长孙白,也是爽朗笑道:“长孙兄不必多礼,我不过是稍作提点,是你悟性高有福缘。长孙兄真正该谢的是自己。”
长孙白便也不再多礼,与林沐晨一同出了房门,向三人宣布道:“鄙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愿浪费这大好光阴。我琢磨着不若即日起安心备考,参加明年的科举碰碰运气。”
程晗之听了此话大喜过望,拉着长孙白问了又问:“长孙兄,你这话说的可是真的?”
长孙白释然地笑了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程晗之瞧见长孙白笃定的模样,心中便愈发对林沐晨好奇起来。
想来他曾多次婉言相劝长孙白去参加科举,却不如林沐晨一次促漆长谈有效。
林沐晨见长孙白这番言行,心中倒也有良多感慨。
生于这封建王朝,不论皇帝如何开明,却仍旧在一念之间掌握着众人的生杀大权,人人皆是如履薄冰。两朝太傅长孙家尚且如此,那么,她林家又当如何呢……
不过林沐晨也并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见时候差不多了,林沐晨便准备带着岑鸣赫告别回府了。
程晗之与长孙白知晓林沐晨女扮男装在外也不方便,便也未多做挽留,只是邀请林沐晨与岑鸣赫下次相见。
两人到了门口,方才发觉还未支付两人花销的银两。
林沐晨对岑鸣赫使了使眼色,问道:“你带了多少银子?”
岑鸣赫一脸无辜:“不是吧表姐,你来找我不事先带好银两的吗?”
林沐晨脸上一个大写的无语:“谁叫你进这么贵的酒楼?”
岑鸣赫继续无辜:“可是我看见程晗之了诶,你见到偶像你能克制住不进去吗?”
林沐晨竟无言以对,扶额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因程晗之而起,你快去找他借些银子。”
“那多丢脸,打死我也不去!”岑鸣赫差点蹦起来。
林沐晨:……
一旁的云祺提醒道:“小姐,今日似乎是金玉轩进行诗词大赛的日子,我们,不如去试试运气?”
林沐晨想了想自己前世从小到大背过的那么多首诗,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若是不行,再让岑鸣赫在“被打死”和“找程晗之借钱”之间做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