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鲍德温四世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像散架了一样疲惫不堪。尤其是胸口处的位置,好像压着什么似得,让他喘不过气。

    发了那次高烧后,他的身体变得更虚弱了。他现在尽可能减少外出,每日花费大量时间在室内批阅羊皮纸卷,或者召见泰比利亚斯商讨国事。

    侍从每日准时为他把早餐和药一同端进来。

    一边是美味的食物,一边则是浓稠不见底的药汁,散发着一股怪异味道。两者的气味混合到一起,令鲍德温四世感到一阵恶心反胃,他命侍从把东西全部撤出去。

    侍从面露为难之色,谁也不肯先去做出头人。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屋外传进来。

    阿伊莎见屋内弥漫着一股不同平日里的气氛,她悄悄把手上的东西藏在身后,问道:“陛下不肯喝药吗?”

    “对我来说,喝药几乎没什么用了。”

    听他自嘲式的语气,阿伊莎握紧了手中的花束,尖锐的花刺刺破皮肤扎进手心,她也不觉得疼痛。

    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什么药也不能够令鲍德温四世恢复健康,现有的药物也只是将他如残烛般的生命延续着。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她心里免不了难受,她想起自己年幼的弟弟躺在她怀里发着高热,小脸烧得通红,她却束手无策。

    她俯身闻了闻那碗汤药:“这个药真的有这么难喝吗?”

    “当然。”他难得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而非戴着冷冰冰的面具的国王,“我吃完早餐再喝药,连舌尖都变得发苦。更别说先喝药再吃早餐了,那令我倒胃口。”

    见鲍德温四世打起精神跟她说笑,阿伊莎走上前,把自己大清早采摘到的鲜花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您闻闻这花的味道,有没有感觉舒服一些?”

    鲍德温四世“嗯”了一声:“我好久没出去了,开了这样美丽的花也不知道。”

    阿伊莎顺着接下他的话:“所以为了将来看更美的景色,为了那些爱戴您、愿意追随您的人,您更应该好好喝药,把身体养好。”

    鲍德温四世盯着那花看了一会,缓慢地抬起头来:“你想把花养在哪里?”

    阿伊莎思考了一会,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她答道:“其实,我原本是想把它送给您的。”

    “哦,这样啊。”

    似有笑意从他嘴角蔓延而开,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在面具的掩盖下,阿伊莎并没有看出来,她只觉得有点意外,国王陛下今天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鲍德温四世答允道:“那你就把花养在这里吧。”

    随后他命侍从把药碗端来。

    阿伊莎的意思他都懂,他只是突然一下子对这种日子生出一股厌倦感。喝着苏莱曼给他配制的药,但身体永远都在坏下去。但他又是幸运的,上帝对他表示了怜悯,让他在这个清晨闻到了花香,为他这个腐朽的国度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阿伊莎知道鲍德温四世服药时会摘下面具,于是退到卧室外。她找到一个瓶子,加了少量的水,把花插进瓶中,然后来到鲍德温四世办公的空间,把花瓶放在他的书桌上。

    她忙完这些,鲍德温四世已经喝完药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站在会客厅的窗前,看向庭院里来来往往的侍从和驻守宫殿的骑士。

    阿伊莎本想离开房间,但在那宁静美好的片刻里她不禁停留下来。那月牙白的长袍仿佛融化在阳光里,映衬出他消瘦的身影,却又透露出一股坚毅的气息。

    鲍德温四世好像知道她还在似的,这时突然开口了:“听老师说,你来自法国。”

    “是。”

    “那是个离耶路撒冷很遥远的国家。”

    他想起自己曾给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寄过信,请求他派一位尊贵的贵族当自己姐夫,可惜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他缓缓转过身,将目光落在阿伊莎身上,准确的说,他的视线聚焦在她身后的书桌上。

    “何况你还带着你生病的弟弟,想必一路上过得很辛苦。”

    阿伊莎的经历让他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姐姐。

    母亲在他两岁时就离开了,他的童年并没有母亲的存在。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以别人妻子的身份与他见面,而他也成为了耶路撒冷的国王。他和母亲阿格尼丝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远了一些,他们交谈的话题更多的是关于两派之间的争斗。母亲很少问起他的病情,仿佛是知道无药可医,索性不再提起。

    姐姐就更不用说了,一直在伯大尼修道院生活。从修道院出来后,他们的关系也仅是靠一层薄弱的血脉维系。如今,她的重心更是落在培养下一任继承者的身上,无瑕顾及他。

    他的人生里没有体会过与家人和睦相处的岁月,有时候母亲和姐姐与他的政见相悖,他也没有真的怪过她们。

    阿伊莎惊讶鲍德温四世今天比平常更健谈,他的话语仿佛给了她一份安慰。

    她说:“陛下,您不必为我感到伤感,现在对我来说,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

    “当我想起家人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想象他们死后,灵魂会变成这世间万物。比如云朵、鲜花、露水……只要我记得他们,他们就活在我心里,不曾真正离去。”

    “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她在开口说出这些话之前心中满是犹豫,也许这番言语会让这位有信仰的君王觉得荒诞,但她决定要坦诚相待——鲍德温四世是她在这里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给了她在耶路撒冷独一份的尊重和以礼相待。

    她对上注视自己的那双专注而真挚的湛蓝色眼眸,藏在头发下的耳垂微微发红。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他轻轻颔首,“这句话,你说得很好。”

    他永远都是这样温柔且带有回应,充满理解和宽容。这样好的君王却要承受麻风病的折磨,接受如此残忍的命运,让她感到无比心痛和不平。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进屋内,这段敲门声只是象征性响了几下便停止了。未等侍从开门,一个脸生的男人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他是泰比利亚斯信任的一名骑士纳绥尔。

    “国王陛下,我有重要的事需要向您汇报……”纳绥尔看到了站在书桌旁的阿伊莎。

    “无妨,这里没有外人。”鲍德温四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要向您汇报一件事,是关于居伊。”纳绥尔握紧了双拳,咬牙道:“他公开诬陷泰比利亚斯大人谋反!并向您申请禁止大人进入加利利公国……”

    “荒唐!”鲍德温四世愤怒地站起来,同时,他的身形不可控制地摇晃了一下。

    泰比利亚斯是从他年少时便辅佐他的大臣,他不相信泰比利亚斯会谋反。比起这个,他更失望的是居伊才和他姐姐结婚没多久,便开始按耐不住野心了。

    他的身体情况已经无力去处理内部党派间的争斗,那群愚笨的手下野心勃勃,他们永远看不到他为耶路撒冷的和平所做出的努力,他的心血迟早会付之一炬。

    纳绥尔说:“起因还是因为泰比利亚斯大人从加利利回耶路撒冷的路上,正巧碰到萨拉丁的一队人马。双方没有开战,被居伊知道后,指责大人与萨拉丁背地里有勾结,所以才……”

    “他们此刻在议事厅等我?”

    纳绥尔用力点点头,他将能化解这一局面的希望寄托在他们病重的国王身上。

    阿伊莎明白鲍德温四世问出这句话意味着他还要拖着这具病体去议事厅处理两个派系间的矛盾。他重病在身,苏莱曼已经提醒过需要多休息,可她清楚他是不会放任这一切不管的。所以她没有当着纳绥尔的面出声阻止他去议事厅。

    她以为自己能隐藏好情绪,努力掩饰自己的担忧,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鲍德温四世的目光在她眉眼停留了一瞬,随后他命纳绥尔将议事厅的二人传唤至寝宫。

    在纳绥尔去请人这段时间里,鲍德温四世重新坐回椅子里。他佝偻着脊背,将全身的重量压迫在椅子上,呼吸的声音忽然转变得粗重,似乎是因为刚刚勃然大怒造成的。

    阿伊莎沉默着,倒了一杯水放到他手边。

    “阿伊莎,你需要回避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阿伊莎知道他已经调整好作为一个即将审讯手下的君王的状态。她朝他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了房间。

    她来到走廊,看天空仿佛有下雨的征兆。又过了会,凌乱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泰比利亚斯和居伊一同进了寝宫,侍从关上了门,将空间留给室内三人。

    鲍德温四世戴着手套的右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敲,他盯着面前刚争吵过的二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强行抑制下去的怒气。

    “关于你们争论的原因我都知道了。”

    “居伊,按照你的意思来执行,是不是连我也要被禁止进入加利利公国?”

    居伊脸上闪过一抹不悦之色,但深知自己此时还不能公开挑战国王的底线,他说道:“我只是认为泰比利亚斯在撞见萨拉丁的一支军队时,就应该立刻拔出剑将其斩杀!面对真正的敌人不心软,这才是真正的骑士!而不是畏畏缩缩,惧怕萨拉丁!这等于是增长了敌人的气焰,让萨拉丁以为我们十字军的骑士们好欺负!”

    “居伊,我以为你跟我姐姐结婚后会有所收敛,看来我是想多了。”

    鲍德温四世再次指出他的错处。

    “现在的情形你难道不清楚吗?不要以为你可以去支配耶路撒冷骑士团的团长,你还不是国王。”

    这声音孱弱中透出无比的霸气,一听便知是谁,阿伊莎却担忧地攥紧了手。

    她知道,此前八月的时候,萨拉丁攻陷了雅各布福特堡及周围一部分未建成的堡垒,这一仗使得十字军伤亡惨重。目前十字军各国的兵力都十分短缺,每打一仗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国力。

    居伊如果此时野蛮、贸然地去攻打萨拉丁,无疑是将耶路撒冷往死亡之路推进。再者,他等于和雷纳尔德一样无视了和平协议的存在,难怪鲍德温四世会生这么大的气。

    她也同样担心鲍德温四世斥责完居伊,会不会影响他和茜贝拉公主的姐弟关系,毕竟他和家人相处时没有她想象中和谐美好。

    一旁沉默良久的泰比利亚斯看着眼前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常年活在面具下的少年君王,他终于开了口:“陛下,我所希望的只有耶路撒冷平安,我也将永远效忠于您。”

    居伊见泰比利亚斯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懂得明哲保身,便不再言词激烈地反驳。

    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到最前面的居伊率先看到了阿伊莎。

    “我见过你,在我与茜贝拉的婚礼上。”他姿态傲慢,如鹰般的双眼仔细确认这副面孔,“我记得当时你是国王的客人……”

    他突然诡异的笑了一声:“哼,那么现在呢?”

    阿伊莎感到了被冒犯的滋味,好在这时,泰比利亚斯制止了居伊无礼的行为:“居伊,你不能这样对一位女士说话,这太无礼了。”

    “泰比利亚斯,你不要以为刚刚在国王面前将我一军,我就会忘记这件事。十字军与□□军队迟早会有一战,你以为你和国王想要的和平能维持多久呢?”

    “居伊!”泰比利亚斯忍不住出声呵斥他。

    不过毕竟这是在王的寝宫门前,居伊及时收敛了锋芒,甩手大步离开了。

    阿伊莎对刚发生的一切犹如在梦中,还未回过神。泰比利亚斯沉稳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阿伊莎小姐,如果居伊有任何冒犯你的地方,我代他向你道歉。”

    “没关系。”阿伊莎以微笑回应,表明自己并没有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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