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烛光荧荧,在帐幔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阿伊莎以为自己恍惚了。她揉了揉双眼,确信眼前所见并非虚幻。

    她清楚地看到在鲍德温四世的脸上,从太阳穴一直蔓延到脸颊长着红色的印记。一团一团的如同毒蛇般蔓延,又像宿醉的人的脸,只是现在还不是特别严重。

    或许,这就是麻风病的可怕之处吧。阿伊莎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之情。

    她能想象到威廉先生口中那个相貌出众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了,也难怪他对这位学生念念不忘。

    一位气质儒雅,样貌清秀俊美的少年,能力及其出众,却不幸感染了麻风,被活活拖累一生,这样的命运实在让人心碎。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直接,鲍德温四世终于察觉到了阿伊莎的存在。他略微侧过脸,透过帐幔,余光瞥见女孩的身影。

    苏莱曼小心擦拭着国王的手臂,骤然发现指关节上有微微凹陷的痕迹,仿佛曾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悄悄消失,他心中泛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陛下,您今天不应该动怒的。急火攻心,对您的身体健康没有任何好处。”苏莱曼轻声劝诫道,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关怀和忧心,“请放宽心,我会尽全力医治您的。”

    母亲如此不信任他,他怎能不生气?

    他十分清楚,那些人在静静地等着,等着一直压制着他们势力的国王尽快死去。

    他左手手指的一小部分关节已经开始脱落,双腿也不能长时间站立……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他传达着绝望和死亡的讯息。他早已药石枉然,苏莱曼不过是在给他生之希望的安慰而已。

    他清楚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于是点了点头,示意苏莱曼先行离开。

    今天在议事厅,他的右眼看东西有些模糊,他以为是昨晚没休息好,便没有在意。直到傍晚,苏莱曼进来为他换纱布,他看到苏莱曼怔愣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他这才意识到眼睛恶化了。

    他的右眼眼睑发红,眼珠开始泛白,像蒙了一层白雾。

    他该怎么形容呢?像褪色。

    这种现象苏莱曼没有提前告诉他,恐怕连苏莱曼也不知道情况会变成这样。

    幸好他感觉不了多少疼痛,但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变糟糕,皮肉一点点烂掉。身与心的折磨令他心力交瘁,他怀念十六岁打败萨拉丁的自己,可惜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驰骋在马背上最优秀的骑士了。

    撒拉逊人认为麻风病是上帝降下的罪,是对他和他的王国的惩罚。他们说,像他这样的人死后会下地狱。

    像他这样?已经放弃所有活着希望和可能性,竭尽所能守护自己的国家与子民这样吗?撒拉逊人这样评价他,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需要受到神罚。

    鲍德温四世重新戴上面具,对大门拐角处说道:“阿伊莎小姐,你还想站在那里多久呢?”

    啊,她被发现了。

    阿伊莎从暗处走出来:“陛下,原来您还没有休息……”

    鲍德温四世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西洋棋盘上。他轻轻拿起一枚国王形状的棋子,仿佛这枚小小的棋子代表着他整个命运的起伏。

    他思考着棋局的走势,周围的环境安静而肃穆,只有他手中的棋子发出微弱的摩擦声。

    阿伊莎对西洋棋一窍不通,觉得他今晚铁定要在这上面花费很多时间,就想静悄悄离开。

    她刚转身,身后便传来鲍德温四世的声音:“你今晚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阿伊莎犹豫了一瞬,说:“明天您会如何回复公主的婚事?”

    鲍德温四世显然没有想到她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捏住棋子的手停在半空,随后缓缓放下。

    “我会遵从母亲的意见。”

    “泰比利亚斯提议让姐姐嫁给五十岁的伊贝林的鲍德温,我没有同意。”

    “二者则其一。阿伊莎,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他们认识、相处以来,阿伊莎第一次见到鲍德温四世在她面前表露出束手无策的一面。

    她以为国王手底下肯定有许多智慧的大臣帮助他治理国家。可是她来这里以后,除了见过的泰比利亚斯,似乎没有其他人站在鲍德温四世身边了。他的母亲、姐姐似乎从不肯真正关爱他。苏莱曼只是个治病的医生,提尔的威廉只是教导过他的老师,他们都无法帮助他治理国家。

    他还要忍受麻风病的折磨。

    他过得太辛苦了。

    想到这,阿伊莎鼻子一酸,用力眨了下眼,怕自己当着他的面掉眼泪。

    她上前一步,靠他近点了:“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鲍德温四世哼笑了一下:“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已经习惯了。”

    他继续摆弄棋子,没有听到阿伊莎的回应,却听到了擤鼻子的声音。他抬头一看,见阿伊莎眼睛里亮晶晶的,像闪过什么东西。

    女孩真脆弱,鲍德温四世想,否则怎么遇到一些小事就这么伤感呢?如果上帝也是女孩子,他的麻风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平稳放回原位,撑着桌面站起来。然后,他把手慢慢背到身后,选了一个对他来说不这么难受的站姿站定。

    夜晚的耶路撒冷,寂静冷清,唯有窗外一抹孤冷的月色照进屋内。

    他微微歪着头,说:“我不是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火光摇曳的光影像在他的面具上跳舞,阿伊莎看向鲍德温四世的眼睛——这是她唯一能透过面具看到。

    “陛下,您的眼睛……”

    鲍德温四世偏过头,继而又看向阿伊莎:“可怕吗?”

    “不可怕。”

    今晚,也许是因为她即将面临天亮后的离别,她壮起胆子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银面具上一寸寸描绘,从眉眼、鼻梁、嘴唇……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她想透过面具想象出鲍德温四世原本的样貌,更想深深地记住这位曾帮助过她的国王。

    她是听说过他的。早在威廉先生对她说的那些话之前,也许更早——在她跟随鲁格斯来耶路撒冷的时候。

    一向狂妄的鲁格斯提到他们这位年轻的国王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她没怎么详细了解过他在位这些年的故事,想必他一定是有足够让人臣服的气魄,身患重病依旧能压制这群躁动不安的臣子。

    阿伊莎做出摸他面具的动作时,鲍德温四世微微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做出这种举动。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却没有躲闪,垂眸静静凝视着她,任由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面具。他想,自己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因为这副面具是按照他的五官轮廓打造的。

    他不禁感慨时光流逝如手中沙,十六岁那年他还没有戴上面具,脸上没有受到麻风病的侵害。

    如果能早一点……

    他觉得自己油然而生的这个念头很可笑,他依旧是个麻风病人,时光倒流也改变不了什么。

    阿伊莎收回手指,从腰间拿出那封感谢信,宛如捧着十分贵重的东西,小心翼翼递呈到鲍德温四世面前:“其实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离别的话说得太快,给了鲍德温四世一个措手不及。但作为君王,他很懂得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隐藏在面具之下。

    “辞行?”他重复了一遍,以免自己听错产生误解。

    “是的,这段时间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照顾,但是我不能再继续打扰下去了。”

    她朝他行了一礼,以做告别之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所以写了一封信,还请您收下。”

    她眼前的人沉默了。屋内四周的火盆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阿伊莎捏着莎草纸的手指泛白,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能感受到那道视线一直注视着她,似乎是要将她的灵魂看透。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鲍德温四世用完好的右手搭在那张莎草纸上,轻轻捏住,从阿伊莎手中抽离了这封信。

    他拿着信转身回到桌前坐下,纵观眼前的棋子。

    “整个世界就像这盘棋,随便一步走错就可能置你于死地。”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阿伊莎的身上。

    “你想好接下来去哪里吗?你能保证独自一人不会遇到危险?”

    的确,她没有想好接下来去哪里。突然性地决定离开也是因为来这里打扰了一些时日,加上今天阿格尼丝王太后闹了这么一出,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给他增添麻烦了。

    她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轻轻摇头。

    见她并没有想好去哪,鲍德温四世思索阿伊莎突然要离开的原因,是自己怠慢了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今晚穿的还是他们初见的那身衣服。他原本交代了侍从准备了几套上好的料子,日夜不停赶制新衣送到阿伊莎房间。是手底下的人没有听他的话还是她早就做好准备离开的准备,所以压根没有在意这些?

    他用严肃地口吻告诉她:“阿伊莎小姐,请允许我提醒你,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似乎并不安全。”

    这个世界很大,没有哪一处是绝对安全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命运的轨迹,每一步都可能是一场生死。

    她曾经无比信任鲁格斯,跟着他从卡拉克城堡来到耶路撒冷,蒙受欺骗赔上了弟弟的性命。如今,这位尊贵的耶路撒冷王诚心诚意待她,可她却要离开。

    阿伊莎想,她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辜负他的好意?如果遇到什么险境,她还指望再次求助这位国王陛下吗?

    她想好好活着,便要依附权力最高之人,而这个人便是耶路撒冷王鲍德温四世。

    她终于松口:“您说得不无道理,我在您的国土上起码是安全的。”

    虽是奉承的话语,但是听在耳中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讨厌。对于她的回答,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你的信我收下了,那些道别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谢谢……”阿伊莎觉得任何华丽的词汇都形容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唯有对鲍德温四世施了一礼以表感谢。

    如果不是他好心收留她,她现在还是居无定所的漂泊,说不准又会遇见下一个鲁格斯。

    “您今晚早些休息,安好。”

    鲍德温四世朝她点点头以示回应,继续摆弄象棋。阿伊莎选择不再打扰,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阿伊莎最终还是留下了,尽管她的存在令阿格尼丝王太后和茜贝拉公主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她们并没有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阿伊莎身上,因为国王已经同意茜贝拉和居伊的婚事,他们的婚礼将在复活节前举行完毕。

    这天,婚礼很盛大,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来参加了。

    阿伊莎站在一旁,看那些人捧着酒杯喝酒、吃肉。就连阿格尼丝王太后也不顾身份,和一位看上去比她年轻许多的男士围坐在一起。

    阿伊莎听旁边的侍从说那个男人是居伊的哥哥阿马尔里克,现在是王太后的情夫。

    阿伊莎现在能想清楚为什么王太后如此执着要成全这门婚事了。有了茜贝拉和居伊的加入,等于给阿格尼丝家族和圣殿骑士团注入了一股更坚固牢靠的力量。她知道这一幕不是鲍德温四世想看到的,曾经他还安慰她,没有人能预料到命运会带来什么。

    她的目光穿过热闹的人潮,寻找他的身影。

    鲍德温四世静静地坐在那,仿佛与周围的热闹毫不相干。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参加这种大型活动,婚礼举行前一个星期他还发了一次高烧。

    坐在一旁的泰比利亚斯精准地捕捉到了阿伊莎的目光。鲍德温四世也跟着注意到了,他偏过头,正巧碰上了阿伊莎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沸腾的人声都消失了。阿伊莎深吸一口气,略显慌乱把视线移向别处。

    从她做出那个冒昧的举动后,她见到鲍德温四世都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好在,他对她并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让阿伊莎很快忘却了这种小小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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