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二)

    吴川气候湿润,最不缺的就是雨水。

    某一日,姜映真忽地惊觉,一直傍身的银匕首,冰凉的刀鞘生出了一缕暗红的锈。

    银刃遇湿邪,极易生锈。

    姜映真深吸了一口气。

    她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心底深处的一阵尖锐的慌措。

    仿佛,有什么要彻底失去似的。

    少女指尖轻颤,她握着冷凉的匕首,跑去回春堂。

    姜映真找了祛湿的药粉,将匕首放在一个木匣,不敢再随身携带。

    唯恐弄坏一丝一毫。

    白果看在眼里。

    小药童心中腹诽,匕首的主人,莫非对于姜姑娘来说十分重要?

    他曾经也见过,银质刀鞘,通体泛冷亮的光芒,精美绝伦。

    短匕,比普通匕首要小几厘。

    仅有寸余。

    刃面狭而锐,好似一片细长的柳叶。

    刃尖细,淬有一缕犀利的冷光。只要一亮出来,便会霸道地占有所有人的目光。

    绝不像是兴宁乡能买到的刀柄。

    饶是城西的铁铺,打了几十年铁的师傅,也做不出如此精巧锋锐的匕首。

    白果纳罕,薛姑娘外表柔弱温柔,手无缚鸡之力,她为何会携一柄凶器傍身?

    白果对姜映真说,薛姑娘,你的匕首锋锐,用来切药一定很好。

    姜映真神色微妙地睨了他一眼。

    随即,少女将银匕首揣进怀中,裹得严实。

    白果讪讪地笑了笑。

    他只是开个玩笑,薛姑娘这么认真做什么?

    观音桥下,那面写有“回春堂”的旌旗,不知怎的,莫名其妙不见了踪迹。

    饶是扫了几圈,也找不到那面旌旗。

    旌旗是招牌。

    招牌不翼而飞,兆头未免不好。

    虽说在吴川,回春堂的招牌响当当,压根不需要那面旌旗。

    姜映真轻笑,“白果,今日没有风,旌旗怎么会被吹得不见?”

    白果支支吾吾,“掉了就掉了,反正以后也用不到。”

    姜映真不明其意,皱了皱眉,“白果,你说什么?”

    少女黑眸如星,瞳孔清透,直勾勾地注视他。

    怎么会用不到呢?

    白果悄悄拉过她,压低声音,“薛姑娘,你不知道么?万先生要离开吴川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直给姜映真当头一击。

    姜映真后背僵直,愣在了原地。

    因为过于惊诧,那双清澈的眸,如同疾风扰乱平谧的水面,逐渐覆上了七分茫然。

    少女喃喃低语,“离开……那万郎中又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白果摇了摇头。

    “我听阿娘提起过,万先生不是吴川人,二十年前偶然到了这里,然后就再也没离开。”

    姜映真圆眸陡然睁大,她抬起眼帘,错愕地看向白果。

    这一刻,姜映真才知晓。

    万木春不是吴川人!

    既然不是本地人,那二十年,他为什么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走?

    白果沉浸在自己的话中,继续道,“先生医术精妙,药价便宜,二十年,勤恳治病救人。吴川百姓,感念他的恩德。”

    “全仗先生垂青,我才能入回春堂学医。”

    提起当学徒这件事,白果仍觉荣幸之至。万木春医者仁心,愿意收留他。

    可惜他资质愚钝,不得万木春精髓。八年内,白果一直添乱胡为。

    “先生若是走了,这间药堂怎么办?”姜映真问他。

    白果一问三不知,又是迷茫地摇了摇头。

    药童揉了揉太阳穴,“哎呀,薛姑娘,先生自有分寸,我们两人还是不要想了。这几天,我的脑壳好痛。”

    自从白果告知了她关于万木春要离开的事情,回春堂成了姜映真最大的惦念。

    回春堂是万木春多年的心血。

    纵使他决意离开吴川,总归应将回春堂交到合适的人手中。

    又一日,回春堂外,来了几个人。

    是兴宁乡的里正王远余和几名皂衣衙役。

    还有一名中年大夫。

    “鄙人免姓荆,多谢里正大人和万郎中信赖,我会守好这间药堂,造福兴宁乡百姓。”荆大夫容貌淳朴,弯腰向其余人一一道谢。

    这名荆大夫,医术比不上万木春,却也不错。

    由于没有自己的医馆,他平日多去山中寻医问诊。

    王远余强撑一副笑,心中却似刀绞般痛楚。“荆大夫,这些药,可都是万郎中的心血。”

    回春堂内,药柜琳琅满目,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

    在疫病之际,干枯的草药,成了救人的仙丹。

    荆大夫受宠若惊,“万前辈,日后,荆某必兢兢业业,经营药堂,不敢有一丝轻懈。”

    万木春和荆大夫,都是乡中鼎鼎有名的郎中。他虽准允万木春请求,引荐荆大夫看守药堂。

    但其实,他不大乐意放其离开。

    若是兴宁乡再闹瘟疫,除了万木春,又有谁能为他解忧呢?

    姜映真和白果,站在一旁,默默地目睹一切。

    白果冲少女挤眼,眸中道,薛姑娘,你看吧,我就说了,万先生自有分寸。

    药童模样无邪,似是打赌赢了一般,眉梢洋溢轻快的喜色。

    姜映真觉得,白果虽比她大两岁,却很幼稚。

    荆大夫是位靠谱敦厚的郎中,既然万木春和里正相信他。

    那么,事情便有了最好的结局。

    往后,她和白果,还会如先前一样,在药堂内为荆大夫打下手。

    药堂有了新主人。

    姜映真和白果,也到了与万木春分别的时候。

    姜映真垂眸,暗自酝酿与其道别的话。

    少女侧脸柔和,氤氲在橘色烛火中,一双黑亮的眸子,浸了星星点点的哀伤。

    齐刘氏和万木春,两位待她极好的长辈,一个已归西成朽,一个欲远走他乡。

    姜映真咬唇,鼻尖泛了一股酸涩。

    万木春的目光扫向她,问道,“薛姑娘,你要离开吴川吗?”

    姜映真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少女抬眸,杏眸的水光盈盈,“郎中,您说什么?”

    万木春敛眉,打量堂内。

    药柜,灯盏,书册,戥星,斗谱,草药。

    所有的物件,一点一点地,凝聚成万木春心酸的回忆。

    ——“薛姑娘,我并非吴川人。与你一样,遭遇叛乱,无奈暂居于此。这一晃,就是二十载。”

    姜映真不作声,安静听他叙述过往。

    尽管,有些事,白果已经告诉了她。

    “我有一位年少故交,他也是一名大夫。在姑娘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们曾约好,若有机会,必再相见。”

    见惯生死离别的冷漠大夫,提起故交,面上竟浮了几分浅淡的笑。

    姜映真怔怔地盯着他,“先生的故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约定的地方吗?”

    “当然。”万木春笃定。

    “他不会忘记。”

    难得见到他如此坚硬的语气。

    姜映真暗道,看来,这位故友,与万木春情谊深厚。

    “所以,我决定离开吴川。”

    人一过花甲,又有多少余岁可活?

    万木春交代回春堂,不过是,趁早料理自己的后世。

    回春堂是他的心血,一时半会儿,他竟有几分不舍。

    “薛姑娘,你想要离开吴川吗?”万木春又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万木春私以为,少女年岁尚轻,不是吴川人,绝不该拘泥于此。

    姜映真回答,“郎中您去哪里,弟子就去哪里。”

    时光如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她已在吴川待了三年有余。

    原先的慈祥妇人,一路上对她颇多关照。

    齐刘氏不愿更名改姓。

    落叶应归根。

    即便妇人在梦中,也想离开吴川,回到五塘乡。

    三年之前,妇人与少女,一无所有,颤颤地推开了桂花巷的木门。

    如今,院外篱笆爬满了牵牛花。

    只剩她一人。

    对于是否离开岭南,她心中的愿望已不强烈。

    或走或留,淡然处之。

    不过,姜映真倒很好奇。

    万木春的故交,究竟是什么人物,令他这般惦念年少情谊?

    清晨,姜映真和万木春收拾行囊,乘坐了一辆柴车离开。

    白果与荆大夫来送别。

    八年的学徒情谊,万木春叮嘱他,“白果,以后你做事要机灵一点儿。”

    当初,这名被自己选中的药童,起先三个月,炒坏了许多药材。

    万木春无可奈何,只说白果脑袋透风又漏水,是个没嘴的闷葫芦。

    万木春教他识字,他学了就忘,跟一阵风似的,只受罚却不长记性。

    虽然,现在的白果仍是呆头呆脑,讷言少语,不太灵光。

    白果抿唇一笑,笑容发酸,眸中闪烁泪光,“万先生,您和薛姑娘既要离开,那么,一路保重。”

    他这一辈子,只会待在兴宁乡,照顾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

    以后,他会像吴川山中的花草树木一样。

    开花结果,娶妻生子,待秋风一吹,叶片渐黄,枯萎凋零。

    垂暮之年,享受一段短暂的子孙之乐。

    最后,撒手人寰。

    姜映真与万木春,带的盘缠足够。

    辗转了半个月,两人仍在赶路,还不见那位故人踪迹。

    姜映真好奇,便问了一句,“万郎中,您的那位故交,在哪里?”怎么还没到呢?

    万木春正与车夫闲聊,转身回应她,“京城。”

    姜映真脑袋轰地一下,一股无边寒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令她整个人坠在冰冷的雪窟之中。

    “京城?”姜映真还没说话,车夫便大呼小叫了起来。

    “京城好呀!”

    姜映真脸色惨白如纸,孱弱的身躯僵硬成了一条直线。

    少女心道,一点儿也不好。

    “大姚京中,九衢三市风光丽,八街十陌衢洞达。衢路平正,正相经纬。好地方!”车夫看两人的眼光,立马就不一样了。

    姜映真的鬓边生出了细密的虚汗,她的心脏砰砰,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

    少女袖中的指节泛白,她扫了一眼四周,犹豫要不要下车。

    车夫语气不满,扬了扬手中的缰绳,“我是车夫,你们怎么还藏着掖着?”

    是呀,怎么不早说?

    万木春医术精湛,身为他的故交,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十七八岁,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

    证道之地,必是侍奉天子近旁。

    ——大姚京城!

    万木春注意到少女的怪异变化,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蹙眉道,“薛姑娘,你怎么了?”

    姜映真面色虚弱,回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话,“没什么。”

    “万郎中去哪里,弟子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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