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啊啊啊啊——!!”

    酒神节的哨兵在污水中挣扎。

    上一秒他还握着冲锋枪对那个绿眼睛的哨兵射击,下一秒这女的抬起右手上的机械臂一挥,他的子弹就在空中被阻击掉了。他还想拦住他们,抬起腿向前,然后直直跪进了水里。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腿的膝盖在刚刚被打碎了。

    那对哨兵向导手拉着手从他旁边经过,往污水舱的深处跑去。金色眼睛的向导瞥了他一眼,把他掉在一旁的冲锋枪一脚踹出老远,然后在他的惨叫声中嘲讽地丢下了一句:

    “唉,叫得真难听,人还是死了更安静。”

    一脸无所谓的男人说完,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女,眼中的金色流转起来,色泽如同蜂蜜一样漂亮。

    他悄悄帮莱蒂斯屏蔽掉了所有哨兵的哀嚎。

    被子弹打穿关节无法行动是很惨,但他们真的很吵。作为一个优秀向导,尼尔森当然要为自己的哨兵排除他们的干扰。虽然就他稀薄的道德感来说,他其实更想直接把这些人全部干掉,来给莱蒂斯提供一个真正安静的空间。

    只要用上点认知误导的花招,他就能辅助莱蒂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把这群杂兵直接爆头,既一了百了,又不会对小姑娘造成心理负担。但不知为何,直觉提醒他这是在作死,他只得作罢,继续听这群哨兵鬼哭狼嚎。

    这艘船的污水舱恐怕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发动机的轰鸣从隔壁机室传来,枪声和惨叫连绵不绝。尼尔森和莱蒂斯在奔跑,试图阻拦他们的哨兵们在挨个被打倒在地,满身污水和机油地苟延残喘。

    没有精神动物袭击他们,那些食肉的野兽们甚至没敢实体化。

    在莱蒂斯的狼群的注视下,本能的恐惧始终萦绕在那些低等级哨兵的脑海。别说召唤精神动物去攻击了,对他们来说,在这种压力下对莱蒂斯开枪都已经非常困难。

    当最后一个哨兵倒地时,尼尔森感到此起彼伏的畏惧和绝望在黑洞洞的污水舱中回荡。莱蒂斯之前的话绝非虚言,他们要拦,还是要投降,对结果而言都没有影响。

    酒神节一方还能活动的人只剩下一个向导。

    一开始就是这个人对莱蒂斯施加了五感封印。现在他蜷缩在污水舱的角落,浑身湿透。他失神一般地低着头,双手拢在一起,保持着一个类似祈祷的姿势。

    他的精神动物倒是出来了——这是唯一一个在莱蒂斯面前放出了精神动物的共感者。那只小型的短蛸章鱼趴在他的掌心里,身体表面浮现出和莱蒂斯眼睛相似的墨绿。它用柔软的吸盘推挤着主人的手心,想要钻出这个十指搭成的小型牢笼。

    它想要到莱蒂斯身边去,而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阻止它。

    它甚至不是在主人的指令下实体化的。

    这就是这向导无措的原因。他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动物,就像他根本控制不住他自己。在莱蒂斯轻易击碎了他的五感封印,解放了听力之后,向导就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那是混合着恐惧和崇拜的混沌情感,像病变的物质一样在他的胸口膨胀,几乎要使他心脏破裂。

    他仿佛就站在深渊一侧,一边畏惧着无底的黑暗,一边被深渊呼唤着,想要纵身一跃——

    向导有辅助哨兵的本能,尤其是对强大的哨兵。

    他紧紧闭上眼睛,用上全部精神力控制自己留在原地。

    控制自己不去对那个少女臣服。

    污水舱的另一侧,尼尔森早注意到了这个自我怀疑的向导。他拉着莱蒂斯的手穿过一片混乱,甚至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这人的担心纯属多虑了。就算他真的连滚带爬过来要向莱蒂斯献身,莱蒂斯也不会理他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莱蒂斯对这事儿没有概念也没有兴趣,另一方面嘛,尼尔森早用认知误导把这人的存在从莱蒂斯眼里给抹掉了。

    侦探带着微妙的笑意,弯了弯金色的眼睛。

    莱蒂斯可是和他有精神共鸣的哨兵,他怎么会让其他目的不纯的向导接触她呢?

    “卢娜小姐?卢娜小姐!不对,怎么会……卢娜小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莱蒂斯对陌生向导和尼尔森复杂的想法一无所知,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心想救人。废掉了所有敌人之后,少女顺利抵达了卢娜所在对位置。她不顾淹上脚踝的污水,单膝跪进水中。

    这就是卢娜所在的位置,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假眼蝶向导的认知误导相当恐怖。除了完全解放的听觉,莱蒂斯的其他感官依然无法识别到卢娜.雷德的存在。即使卢娜的心跳近在咫尺,她伸出的手却还是无法触碰到卢娜的身体——错误的认知让她只觉得自己碰到的是冰冷的污水。

    “不行。还需要至少解开我的触觉才行……”时间紧迫,少女当机立断,拉拉尼尔森的手,“帮我个忙,尼尔森。你说得对,所有的精神屏障都是可逆的。我想把触觉的屏障也解开,你——”

    话说一半,她眼前一花,身体晃了晃。

    “你先别想。”尼尔森赶紧把她捞住,“你现在连维持听力都够呛,怎么可能再解放触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但你的感官收集到的信息流和普通哨兵根本就不是一个体量的。如果不循序渐进就直接解除屏障,谁都承受不住那种痛苦。”

    “我知道解除屏障的代价,”莱蒂斯坚持道,“但现在你可以辅助我。有你在,解除屏障就不那么痛了。”

    “这么信任我,我都要感动了。”尼尔森装模作样做了个被打动了的动作,“但说实话,我不建议你这么相信我。我还能用向导能力的时候,基本都是在干坏事,很少辅助别人,业务根本不熟练。”

    “而且,”侦探眯起眼睛,收敛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认真道,“我说过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辅助你解开屏障。你现在需要的是精神疏导,而不是继续折腾自己。”

    莱蒂斯的眉又蹙了起来,右手快要报废的半自动机械臂冒出启动的红光。

    尼尔森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偏执和威胁就透过他们相连的精神传了过来。

    “尼尔森,我不想对你动粗。帮我。”

    莱蒂斯说。她的声音是恳求的语气,看着他的眼睛却像一匹一意孤行的狼,而她的狼群也都跟着盯着他俩,看得刚刚还游刃有余的尼尔森太阳穴抽了两下。

    向来能屈能伸的侦探吸了口气,说:“不行。”

    自我牺牲总得有个限度,再由着她这么下去,尼尔森担心她的精神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也好在莱蒂斯非常好懂,他知道怎么劝才劝得住她:“莱蒂斯,你是我们这边唯一的战斗力。我很弱的,如果你失控倒下了,我一个人可救不走卢娜。你难道想看我和她都死在这艘船上吗?”

    “我怎么会,唔……”莱蒂斯愣了一下,她不愿意妥协,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污水的触感一下子让她感到了焦躁和沮丧,她茫然地摸索起来,继续呼喊医生的名字,试图得到回应,却一无所获。

    “可恶!”还不太会骂脏话的小姑娘咬紧牙关,“那个假眼蝶的向导到底怎么做到的……卢娜小姐明明就在这里,但是我根本……卢娜小姐!你能听见我吗?我——”

    “哈哈,操!假眼蝶?原来是这样,哈哈!别嚷嚷了,没用的!”

    不远处的水面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某个被莱蒂斯打倒的哨兵。他还有意识,但疼痛和无法行动似乎让他有些癫狂,就连狼群的震慑都没有让他闭嘴。

    “早说啊,你们说要救的人原来是被米拉那疯丫头隐藏了啊!操!那老子拼死拼活拦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哈!”男人说着说着,笑得更加大声了,淹着他的污水颤动着荡出涟漪,里面渗着他的血。

    “哪怕根本不拦你们,你们也不可能找到的。米拉的能力就是这样的机制,能把一件东西的存在完全抹去!哈哈,哈哈哈!哎哟,真爽。虽然你这种高阶共感者可以轻易碾压我们,但到头来还是对更厉害的家伙没有任何办法啊,哈哈哈!”

    莱蒂斯身上的压力陡然增加了,那种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产生的自卑卷土重来。尼尔森牵着她,心说我这精神疏导还没开始呢,怎么又跑出来个混蛋给她增加压力了?他觉得有点烦了,挑了挑眉,转过头,对那个男人报以微笑:

    “爽吗?你知道高阶共感者还能做什么吗?”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可以让你在一秒内自杀。虽然现在我的能力有点限制,必须过来和你肢体接触才行,但是不急嘛,反正你腿断了。等这边正事处理完了,我就来找你玩。”

    当然,这一整段话,他都从莱蒂斯的听觉里过滤掉了,在她眼里,尼尔森只是在安慰她冷静一点。温柔的安抚和深海的清冷同时传来,试图抚平她的焦虑。

    与此同时,男人身上传出的惊恐。也许是尼尔森毫不掩饰的恶意,或者是那双仿佛剧毒的金色眼睛,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真的可以烧坏他的脑子。为了缓解这种恐惧,他强撑着喊道:“哈!你来啊!就算杀了我,你们也破解不了米拉的机制!”

    “……米拉的……机制。”

    在尼尔森的安抚和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中,莱蒂斯小声重复道。下一秒,她突然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小小的呼声。一种似曾相识的明悟的情绪传来,仿佛在她头顶亮了盏灯泡。

    “啊,我知道了。”

    “啊?”虚张声势到一半的酒神节哨兵懵逼了,“你知道什么了?”

    “哎哟。”一旁的尼尔森倒是开始习以为常了。感觉到莱蒂斯的情绪好转,他高兴地笑了笑,对那个哨兵道:“很神奇吧,她就是这样的。说不定她还会跟你说谢谢呢?”

    “谢谢,你说得对。”莱蒂斯对污水里半死不活的敌人说,虽然语气认真,但听起来更像是对那个哨兵言多必失的嘲讽,“没错,那个向导的隐藏是有机制的。”

    听力解放之后,她下意识开始依赖自己的共感力,疲惫和急躁更是让她思路混乱。但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除了用自己强大的感官强行突破米拉的认知误导之外,从米拉的认知误导本身出发,去寻找破解方法,才是更理智的做法。

    回想起来,在皇家格兰戈医院里,那些被米拉隐藏起来的哨兵动手袭击他们时,莱蒂斯是能够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的。只是他们的偷袭出其不意,又有S级哨兵出手,她才没有成功反击。

    也就是说,米拉的隐藏也存在机制上的弊端。虽然她能把隐藏对象完美地从他人认知中抹去,但当隐藏对象主动向他人攻击,或者说,主动和他人产生交互时,这种隐藏就会失效。

    少女闭上双眼,将听力集中在卢娜的心跳上。她清晰地听见血流从心脏中迸发,向医生的身体各处流淌,流向大脑,脏器,以及她的指尖。

    就这里吧。

    她抬起半自动机械臂,拆掉了手部摇摇欲坠的小零件。这玩意从她听力暴走之后就过载了,撑到现在本身就离报废不远,被莱蒂斯拆了个零件后,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指尖部分还在闪烁着不稳定的电流。

    莱蒂斯忍着漏电的疼痛,把自己沉重冰冷,沾着血液的指尖轻轻放在某个位置。

    在塔里的时候,她曾经学到过一个常识。

    人在触电时,手部肌肉会痉挛,不受大脑控制地收缩,因此而握拳,抓住电流的来源。

    因为麻药的效果,卢娜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但莱蒂斯的机械臂带着微量电流,足以刺激她产生条件反射。

    她通过听力确认的,就是卢娜手心所在的位置。

    于是,当指尖的电流到达正确位置的刹那,一只带着茧的,被污水泡得有些发皱的手回握住了钢铁。肌肉的痉挛让她握得是那样的用力,那样的鲜明,像是在汪洋之中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莱蒂斯的眼睛亮了起来。

    还穿着白大褂的卢娜.雷德就这么从污水中浮现,完好无损。

    她们之间的交互让米拉的隐藏失去了效果。

    “卢娜小姐!”莱蒂斯高兴起来,尚且稚嫩的表情像个在捉迷藏里赢了的小孩。经历了如此漫长又痛苦的煎熬,她终于救到了卢娜。

    她深吸一口气,感到如释重负。就像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掉了一样,她一下子有些眩晕。

    即使如此,她还是转过头去,对旁边的尼尔森露出微笑。

    “快看,我们成功了!原来这件事还挺简单……的……?”

    污水舱里一如既往的晦暗,莱蒂斯眼前有些昏花,视野像是被火烧穿了一样发黑。

    在这模糊的黑暗中,她看见尼尔森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甚至于恐慌。

    怎么了?她想。她的耳边充满了杂音,但尼尔森的声音通过共鸣传来。

    “莱蒂斯,你……莱蒂斯!莱蒂斯!不要睡,听我说话!”

    她好像是被拉进了侦探的怀里,或者是她自己在天旋地转中被侦探接住了。那片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深海淹没而来,离翼水母像一串星星漂浮在她眼前,污水舱此刻宛若恍惚的梦境。

    操,操!

    尼尔森不知所措。

    他把莱蒂斯拉进了自己的精神图景,他把她的听力调整回了正常水平,他尝试引导她重构精神屏障并且摒除她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但他辅助哨兵的经验实在屈指可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修复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

    当莱蒂斯抬起头来对他微笑时,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少女的鼻腔中淌出。

    她的脸色比污水中的卢娜.雷德更加苍白。

    少女似乎对此毫无知觉,身体却失去了平衡,向污水中栽倒,被尼尔森下意识接住了。

    操,原来她的精神早就已经撑不住了。

    尼尔森浑身冷汗。

    这小姑娘一直在逞强。她是如此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坚持,以至于连尼尔森也都被她骗过了,但刚刚那一瞬间的放松让她长久以来压抑的不适在同一时间迸发,如同失控的火山,转瞬就将她拖入燃烧的地狱。

    没关系,他能治好她……至少先让她恢复行动能力……

    污水在他们身边摇晃,尼尔森似乎也有点眩晕了。不过他们还有时间,所有敌人都被打败了,而经过莱蒂斯完全解放的听力的探查,那个叫米拉的向导也已经不在这儿了。

    可那个叫米拉的向导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一向思维缜密的侦探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这个问题。他擦去莱蒂斯脸上的鲜血,把她从湿冷的水中捞起来,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小姑娘身上,只希望她能好受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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