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这一觉睡得通体舒泰,睁眼时已是下晌。

    孙豪瑛眨眨眼,眼前是周宴略带青岔的下巴,双眸阖着,呼吸一沉一稳,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腰上,睡得像个舒懒的野兽,一派无害样。

    可眼前回忆起昨日他救场时,对着岚村村长媳妇和儿子动武时的凶样。

    伸手隔着空一一抚过他饱满天庭,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抿直而微薄的唇。

    听人说,唇薄的人,要么薄情,要么专情。

    她运气不错,遇到的应该是个专情人。

    正出神,忽得手腕一紧,抬眸对上他略带迷蒙的眼神,挪了下姿态,像个小松鼠似的趴在他胸口:“醒了?睡得可好?”

    周宴道:“与你共眠,自然睡得好。”

    她的脸颊走时还是圆润的,出门一趟,怎么眼下看瘦了许多?

    “你没有好好吃饭吗?小脸尖得都快成葵仁了?”

    孙豪瑛哈哈笑了:“一日三餐按点吃着,晚上归家,孙妈妈还会送来一道夜宵,只是我白日里忙,难免消减。”

    她缓了缓:“而且,我消减,没准是因为惦念你,思念成故呢。”

    周宴心里受用,大掌包住她后腰,一并坐起,靠在床栏上,“你才不会呢。你那医婆馆名声渐播,堂里忙得要死,你的辰光都被分给诸家女娘婆婶了。”

    “嘿嘿...”孙豪瑛往他嘴上吧唧亲了好几下,“好了,起身吧,一夜未归家,阿父和阿娘那头应该在等着我们去呢。”

    “我已去回禀过了。”

    周宴拦住她下床,虽是午后,屋里空气中残存寒气,他长腿跨出架子床,拿了暖夹衣给她穿好,又翻出厚实巾袜,细致给她穿戴妥帖,而后才拾掇自己。

    夫妻两个说着这段时间分开各自遇到的事情,去到外间,落葵和灵芝两个正在食案上头摆置饭食。

    孙豪瑛喝过素菜羹,挑拣着吃些几块炖肉,兴致寥寥地放下筷。

    周宴于厨艺一道是有些天分的,她吃惯了周宴做的饭菜,大厨房出品便觉得寡淡。

    周宴看在眼中,问了她想吃什么,记下,预备夜上自己下厨。

    “宋时序把人领回来,宋夫人不让她进门,之后呢?”孙豪瑛问。

    “不知道。”周宴摇头:“宋大自诩重诺,不好把人随便甩到一旁的。宋家不收容,他大概会在镇上寻个宿头安置。”

    孙豪瑛挺为杨三娘遗憾的,“虽说宋时序是征询她的意思,但婚事不成,人还没进门,便被塞了这么一碗夹石子儿的半生饭,怪恶心的。”

    “宋时序不懂事,宋夫人倒还识得大是大非。若是昨日把那于家小娘子安然接进门里,无异于是在杨家脸面上头甩巴掌。半月后就是两家之好的大日子,不结姻亲反成仇怨,日后怕是不能相见。”

    周宴吃饱,见她只是随口几句,自然没再提及宋时序这倒胃口的话题。

    与她一并出横波舍,先到飒然舍给岳母问好,恰好孙染霜抱着寿哥在,一并坐下说了阵话。

    日暮了,孙时贵和赵端肃一前一后归家。

    花厅上头摆了大红漆的圆桌,又是团圆饭,又是给周宴接风洗尘,热闹许久,散去时,寿哥已在亲爹怀里睡得正香。

    赵端肃爱惨了如今的日子。

    赵家那头虽还隔三差五来索要银钱,大多避开。实在堵上,他也只能掏出自己在铺里做事的工银,旁的妻子一分不多给。不给最好,他手上一松,便总要旧态重生,到时与妻子离心离德,连个睡觉的床榻都保不住。

    而今抛去赵家这累赘,自己在孙家铺子做大管事,在外风光。在家妻子温顺柔和,相夫教子,不比隔壁小姨子抛头露脸,家都不及回,更不必说照顾连襟周宴了。

    这人就是喜欢背地里瞎琢磨。

    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他运气正好,上辈子应该是做了大善事,这辈子什么福气都享了。

    妻子和小姨子在前头相伴走着,依稀听着她们姐妹两个是议论宋家和杨家的破事。

    赵端肃扶了扶靠在肩头睡熟的儿子,凑近周宴:“你呀,也别着急,孩子的缘分总会来的。”

    周宴淡淡扫一眼这连襟同情又丰富的眼神:“......姐夫上回惆怅商会的事情,有头绪了吗?”

    赵端肃:“......”

    孙家原本一族,百年底蕴,在商会医行能有一席之地。

    而后分族,老族那头人多势头盛,牵上同行的人排挤清柳孙家这一族,故而赵端肃在商会步步艰难,很是局促。

    “妹夫,还请指教,还请指教!”赵端肃讨好地笑起来。

    周宴嗯了一声,就见不得这人可怜自己。

    他可怜吗?

    他家庭事业双丰收,妻子不困于后院,在外头世道上争出一席之地,靠着这份名声,他多长脸!

    他周宴不在外头张扬,不过分骄傲,已是给其他男人面子了,用得着旁人可怜他??

    这一夜歇上

    久别重逢,格外贪恋。

    孙豪瑛觉得这人格外卖力,新买回的鱼鳔前后去耳房里头洗了三回,才功成身退。

    她喘着气平复激动,凝着虚空账上的鱼戏莲花的图案,“再有一月便是年关,我预备招几个女医。”

    周宴说好:“堂里只你一个坐堂大夫,后舍里郝管事不通医,教些养身推拿,其余病患无法给你搭手。诸如昨日你上门出诊,那来医堂的病患便只能让她们改日。若是急病,岂不是耽误?”

    孙豪瑛也是如此考虑的。

    安歇一夜,再去堂里上值,便让长青往门外贴了白布告,公然招雇通医的女娘子。

    布告贴了,来往围看的人倒是不少,只是过了五六日,一个上门的女医都没有。

    孙豪瑛有些失望。

    她也晓得方圆几个县镇村,没有几个懂医的女娘。便是有,家中未必会让人出来坐堂。

    如此,撤下布告,写了新的。

    这回不征求懂得医术的人,若有心从医,且家中从容,俱能报瑛医婆馆的录文。

    所有报名之人,会择定人数,分期学习十日,十日后经过考论,摘得前三名的人,便能留用。

    留用之人只为医婆堂的医工,一日包二餐,每月可得二十铜板的银铜。

    待得学成出师,可由医婆堂指派坐堂,倒是俸银再定。

    此布告一出,不过两日,报名参加的人足有二十数。

    长青把整理好的名册报给孙豪瑛:“来的多是清苦人家的孩子,家里嫌弃她们是女娃,送到咱们这儿,吃喝不愁,每月还有铜板拿,自然愿意。”

    孙豪瑛见其中最小的只十岁,印象中这孩子还不如她身边七岁的弟弟个头高。

    “布告既然出了,那就照着上头行事。既家里愿意,问明出身等,两日天明,让这些人来堂前回汇合。”

    长青应声好。

    告退后,没一会儿又进来了,手里是新的白卷纸。

    “孙大夫,这是刚从门上递进来的。”

    孙豪瑛接过一看,见这白纸上的字迹娟秀,颇俱风骨,纳罕问他:“这是报名人自己写的?”

    长青说是:“这位是于家小娘子,孙大夫,您应该听过她的名。”

    落葵从一侧的药柜匆匆绕过来,探头前后看了起来。

    “金陵人,年方十八,无父无母,自小体弱,久病成医......”

    孙豪瑛:“报名了,记得告知她后日汇合的事儿。”

    长青称是,出门去传话了。

    落葵看得稀罕:“小娘子,她不是要给宋大郎君做妾室嘛,怎么又愿意来咱们堂里学医,做医工了?”

    “你管人家呢。”

    孙豪瑛敲敲她脑袋,“不论出身,且看她学上十日后的表现,若是成绩不好,我也是不收的。”

    落葵见小娘子的神情,便知她不曾听闻镇上的最新消息。

    “小娘子还不知道呢吧,杨家要和宋家退亲了!”

    孙豪瑛一顿,“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前几天的事儿。”

    落葵蹲在她身前给主子盘消息。

    “起初呢.......”

    ——起初呢,杨三娘自认倒霉,从宋时序回来当日,便打听出于家小娘子跟他一并归来的消息。

    只是庆幸未来婆母宋夫人不至于一并昏了头,强硬拒绝于家小娘子进门的事儿,且当晚还指派了宋家的管事上门给杨家赔罪,代表主子作保:绝不会让于家小娘越过杨三娘,定是先有正头娘子,再抉择要不要纳于小娘子做妾!

    这话如同是保心丸,稳住了杨家人惴惴不安的心。

    为何?正头娘子进门,再抉择要不要给宋时序纳妾。换句话不就是说,杨三娘婚后自己做主,不会任由宋时序自主主张!

    杨三娘呢,便安心备嫁。

    谁知,县里读书的杨二郎听了消息,忽的告假归来。

    做兄长的要为妹妹出头,竟是堵着宋大郎在街上,套着麻袋狠狠捶了一顿!

    不过一时出气,宋时序伤势不重,却觉得丢了脸面。

    杨颂与他原是旧日好友,翻脸打人便罢,更是当面恶狠狠地侮辱一顿,其言辞激烈,戳上了宋时序的脊梁骨。

    至于杨颂究竟说了什么,根据宋家小厮闲话,宋家大郎君骂了一句‘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杨二郎回了一句‘我家就是臭钱多!你家穷得只能烧柴,要不是我家的臭钱,你家得上门要饭吧?’...

    一来二往,越说越过分,宋时序忍着一身痛,气极反笑:“我还就放话了!下月娶你妹妹前,我起誓一定先纳了玉娘做贵妾!日后有子,与你妹妹同为正妻!!!”

    杨颂一拳,宋大一拳,小厮拉不开,也打在一块。

    最后分开,各自捂着痛处,留下恨意满满的最后一眼,各自归家。

    一回家,杨二跪在地上求爹娘给妹妹退亲。

    一归家,宋大跪在地上求爹娘给自己纳妾。

    事情闹到如此难看,怎么收场?

    宋夫人气得咬牙切齿,为儿子执拗而发火,却也因为杨颂说的实话,心里憋屈。

    是!宋家是清贫,却也不至于沦落到一家沿街乞讨的份上。

    杨家嫌弃宋家穷、且脸皮厚爱装腔作势。宋家呢,嫌弃杨家门户低流,一身铜臭。

    宋夫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天亮吊着大青眼袋,既想在百姓口碑中做脸,又不愿落杨家一乘,大张旗鼓地备了厚礼,让家中下人当街过,去给于家小娘送东西了。

    什么东西,蒙着红纱,百姓围观也只看个热闹,暂且不表。

    只是这一事儿落在杨家耳中,便不一样了。

    宋家这是要给宋时序纳妾呀!

    杨老爷脸色难看,想起二儿子的话:与宋时序攀亲是为了家中前程,可他这番模样,日后会帮衬杨家吗?

    杨老爷怒了。

    一怒之下,锣鼓喧天地让管家抱着厚厚的账册,当街而过,一笔笔念着定亲后,花在宋时序身上的每一笔银子!

    做什么去?让宋家还钱!且下人抬着宋家为撑脸面虚得不能再虚的十八台聘礼!

    落葵眉眼灵动,描绘地十分细致:“宋夫人当时在门口气得脸青,却不能让杨家人在门口堵着,只好放人进门。”

    围观百姓一直不散,最后杨家人抬着当初送来沉甸甸的嫁妆,风头十足地回了杨家。

    “据杨管家说了,嫁妆里头的金银物,已被宋夫人挪用了,一时还不上,宋家大郎君当场签了好几份欠条呢!”

    孙豪瑛听了前后,一时不知说什么。

    “宋家仗着宋大郎君官身,杨家舍不下这道门路。”

    落葵直戳关键:“却没想到杨家还挺有骨气。”

    “于家小娘怎么也不见宋家去接?”

    落葵幸灾乐祸:“宋大郎君去过的,只是于家小娘借口为他将来官名考虑,暂时不见。”

    那头不见宋郎君,又在她医堂里头递了名状,这位于家娘子倒是怪难懂的。

    左右是旁人的打算,孙豪瑛听了一耳朵的鲜闻,决定夜上给忙碌的丈夫唠唠。

    *

    两日后

    瑛医婆堂前聚拢了二十几个人,手揣深袖,原地打转,时而跺跺脚,给自己争个暖意。

    这二十几个都是女子,年龄不一,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岁,瘦弱样子,缩在避风地方一直哆嗦。最大的,看起来已有四十岁了,眼神沉练,很有耐心,只是眼波流转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愁气。

    于秀玉和婢女阿和躲在不显眼,披风下头抱着暖和的汤婆子,来前问店家求了些热粥米,故而身上不寒,只脸面顶着冬风,吹得僵冷。

    阿和往风口挪挪,意欲用自己瘦弱的身子给小娘子挡风:“小娘子,您何必在这冷风里受罪。宋郎君既为了你退了亲事,索性您费心些,挣个正室妻子当。官夫人怎么也比女医工体面不是?”

    于秀玉含笑看一眼天真的婢女:“我再有本事,也做不了宋郎君的正妻。且因我之故,宋杨亲事告吹,两家撕破脸面。宋夫人心底只怕恨不得我死,怎会好好待我?”

    从实话言,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从头到尾只求一个安身之所,家道中落,爷兄流放到百里远的关外,她一个孤零零的,遇上好心的宋郎君怎么能不给自己挣个活路呢?

    莫说妾室,只一个暖床婢子,她也是愿意的。

    她不愿给杨家姑娘难堪,只是昏头昏脑,什么不晓,成了宋家郎君与杨家斗法的筏子。

    “我打听过了,这女医堂的主子仁厚,常去义诊,且能顶世人白眼单开女医堂,必然是个性情脱俗的人。我只要安然过了十日后的考训,绝对会被留用。往后咱们就有了落脚的地方。”

    阿和见她自信,凝重的心思终于松缓些。

    一抬眼,瞧见那头主道上轱辘轱辘地来了三辆宽大的牛车,“来人了。”

    听着动静的人俱收正神色,好奇地看着渐近的牛车。

    医堂板子自内卸下,长青拿着名册本走来。

    在医堂做事日久,他已没了最初做事的忐忑和青涩,沉稳地与众人拱拱手:“自今日起,来瑛医婆馆的诸位,要去小良山药庄研学十日。十日后,会有孙大夫亲自出题测试诸位成绩。正如布告所言,只留用前三位做医工,且要与医堂签下十年不改的任聘契书。”

    此言一出,人群小声议论起来。

    为期十年的任聘是今日才说的,故而众人反应不一。

    那个领着十岁闺女来的妇人壮胆询问:“那若是我闺女到了年岁成婚呢?”

    长青:“成婚亦要为医堂做事,此乃契文死定,凡有违约,可持文书上告公署衙门。”

    “这成了亲,要在家里头伺候公婆,养育孩子的。不行!不行!我可不做这买卖!”

    那妇人扯着孩子就要走,只是迈了一步,还是舍不得一月二十铜板:“能不能签个五年的文书?”

    长青说不行。

    “且这十年中,如有犯堂中重规,诸如背叛主家行径,一经查实,扭送衙门,且要退赔巨款,自断筋脉。”

    自断筋脉?

    众人吓得低呼。

    长青好人般笑了:“医之道,乃是家学,可传于后代子孙。今日招收你等,若有学成,偷摸投靠了旁人,我们可真是出力没得好,有苦无处说!”

    于秀玉却听得心热。

    这世上的活计最怕便是与你天花乱坠一通好话,实则内道里尽是欺负人的行规。

    医婆堂相反,丑话撂在前头,严苛规矩做事,只要为人本分,不去触碰原则底线,日后必然如鱼得水。

    “小哥,我愿意去。”

    长青说好,问了名讳,记录下,而后示意她去坐车。

    “这是与我相依为命的丫头,名唤阿和,她未报名,不知能否与我一道去药庄呢?”

    生怕人家不愿意,急忙开口:“放心,阿和吃喝用我那份,绝不会多贪多占您家的便宜。”

    长青也不为难,点头允了。

    主仆两个互相依偎着上了牛车。

    没一会儿原地围拢的人群走得走,意动的去留名。最后上车的人数加起来有十五人。

    出镇时,恰好迎着晨曦。

    于秀玉与阿和紧紧地靠在一块,仰头贪恋地细嗅阳光的味道,有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眼角落下,她瘦削的面容渡了一层暖润的光泽,平民之下挣扎而出的生命力在这刹那与她唇角的笑容融合在一块,耀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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