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豪瑛随意取了一本账册看着。
其上记录着镇上医堂头年开业后的银钱流水。
太过繁多,她只翻了头几页,而后在周宴的提醒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朱红的一个数字——亏空十五两
紧接着下面是一个黑色的补笔——平账了。
她眨眨眼,淡淡地哼哼两声。
“这是咱们两个成婚前,我用我自己的银子弥补上的亏空。”
周宴眼中含笑,从一沓账册里翻动几下,抽出其中一本递给她。
“这本总不是咱们成婚前,你用自己的银子贴补的吧?”
孙豪瑛垂眸看看账册上的年份,抿紧嘴唇瞪他。
“怎么?我还怀着你孩子呢,你这是要跟我算账?”
“哈哈哈...”
周宴乐不可支,从提梁壶里汩汩给她倒了一碗饮子:“我哪敢跟你算账呀。”
“你可莫要仗着自己肚子大,便以为能混弄过去。”
周宴捏捏她下颌,修长有力的臂膀撑在她身侧,凑上她软软的嘴唇啄吻几下。
“你方才翻着小眼睛瞪我,太凶了!!”
孙豪瑛:“......”
亲巴几口,赶在起火前停住。
她看着这人熟稔地搬近炭盆,从架子床抽盒里取出小青瓷瓶,倒了些油在手心,慢慢搓热,一挑眉示意自己赶快撩起长衫。
“这是打南洋运过来的好东西。据说是什么大壳子熬出来的油,坚持抹了,能免得你长纹。”
孙豪瑛只好如他愿。
肚皮鼓鼓,他掌心因从前上战场而磨砺出来的茧子使方子褪了,光滑地肌肤一寸寸、细致而耐心地给她抹匀。
看着看着,眉头一皱。
“你....”
周宴看她。
“你这手法是不是跟巷子外摊饼的阿婆学的?”
周宴一喜:“你能看出来?”
“你当我肚皮是你揉面的面板子呀!!”
孙豪瑛拽着衣衫遮住肚子。
“嘿嘿...”
正好也抹完了。
周宴提起方才说一半的话题:“来医堂的人哪个没有些可怜的内情?”
“你仁心,见东家阿婆可怜,白给一包药。西家婶子被丈夫锤破了头,你可怜,又是一瓶白给的药。这般下去,原本有钱看病的人听多了,也渐渐没有钱了。”
孙豪瑛往后头床栏上靠了靠:“我白搭的药材都从自己私银补了。”
“私银?”
周宴问:“你私银很多吗?”
“我有药庄子的二十来亩地,还有渭南的药田。医堂虽舍出去的多,但是也有赚到的润利,分到我头上也不少呢!”
孙豪瑛怀疑地看着丈夫:“这些都是你在打理,你不是背着我偷偷糟蹋了吧?”
“胡说!”
周宴随着她上榻,顺便把豆灯支在架子床的棱柱上。
“你就会窝里横。再冤枉我,信不信我翻身就去客房喊岳父岳母半夜起身,给我做主?”
孙豪瑛捂着嘴嗔笑:“好啦好啦。”
她只能侧着睡,伏在他肩头卖乖:“那你说怎么办嘛?医堂专为女患者设立,你也知道世道艰难,对女子来说更为辛苦,我总是听不得她们的惨事。”
说起其中一个。
“你还记得那个被醉酒丈夫打得浑身没几块好肉的女子嘛,她丈夫怎么会舍得掏银子给她看病?若是我不给她药,她活不下来的。”
“阿瑛,不是这样的道理。”
周宴开解她:“你不开医堂前,那女子的丈夫难道就不喝酒不打人了吗?”
“医者仁心,却忌讳共情。那女子后来是如何回报你我的,你应该没忘了。”
孙豪瑛沉默。
那女子当日从医堂白拿了三包药材,翌日她丈夫便扯着她寻到医堂,说那药是坏的,回去喝了之后狂吐不止,连身子都起不得。闹腾了许久,最后扬言——“药若是好的,为何不收钱?白送的东西,必然是坏了的,本应该丢弃的才给了我们。”
那女子一言不发,只沉默地站在她耍赖的丈夫身后。
最后还是闹到公堂之上。
寻了其他几家堂医取了药渣判定,确认这药材是好的,这才归还了医堂的清白名声。
“此事便是教训。”
周宴抚着她肩头又说:“若当日那男人是个有脑子的,来前就把药渣给毁了,届时你又如何自证?那女人畏惧她丈夫,没胆子帮着你悖逆她丈夫,医堂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真金白银的买卖,才好杜绝这些情况。”
“千万女子在世,你的仁心注定只能救其中一部分。”
孙豪瑛忖了好久,最后乖乖点头。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那往后堂里该如何?”
周宴便想了几条强势又不讲人情的规矩。
“阖家倒贴资财去弥补你医堂的亏空,这买卖我是绝对不会准许的。规矩定下,必然会有一部分之前夸耀医堂的人反过来说女医堂的是非,难过一时,但日久见人心,咱们经得住考验!”
孙豪瑛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的一番改动是合适的。
“镇上如今是于秀玉在坐值,出了正月便调回县里来吧。县里若是有合适的,便指派一个过去,总之是不能由着宋家夫人漫天花于秀玉主仆的辛苦钱了。”
周宴正有此意,夫妻两个絮了片刻,便安歇入睡了。
翌日晨起,周宴先醒,掖掖被角,叮嘱外头候着的灵芝听着里头的动静,出院子打了一套拳,擦擦汗,换了身常服,去到厨下忙活。
蒸屉刚上锅,门上传来脚步声。
赵端肃迷迷蒙蒙地揉着眼睛过来:“啊?二妹夫这么早就来了?”
周宴看清他手里是空茶壶,“客房伺候的下人没给预备好热水?”
赵端肃露出贼滑的笑容来:“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你是不知道,如今寿哥能跑能跳,调皮起来很费人。昨夜他换了新床,闹了很晚才睡下,今儿晨起睡梦里头又尿床了,染霜忙着收拾呢,我出来透口气。”
周宴眼神冷淡地听他抱怨。
想想若是将来龟奴若是不小心尿了床,绝对不会留下披头散发的妻子独自收拾。
“姐夫这般并不好。”
周宴看他倒了热水,抱着茶壶悠哉地在灶头寻吃的:“寿哥也是你的孩子,这时候最好在阿姐身边帮衬下。”
“嗐,这有什么。”赵端肃不在意地摆摆手:“有下人在一旁帮衬呢,我便是去了,也是招不待见。”
招不待见不也是你自己总不上心,做事光嘴皮子慰劳人,手上没活,也不会看眼色。
周宴瞅他这样,提点几句:“姐夫若是真心过日子,还是警醒些吧。如今寿哥大了,铺子里也安顺,你也该思忖下如何讨岳父岳母的喜欢。”
赵端肃呢,举着一条卤鸡腿,吃得正香,哪里把他的话听进去。
便是从耳朵里过了一圈,也以为这位连襟是在隐晦地说赵家不省心。
他如今真就是脸皮囊厚。
从前还因为赵家而觉得丢脸,几年下来,赵家两老翻着花样闹出笑话多了去,他被妻子提点得都会复述那些话了。
两年前还担忧自己会被妻子一纸和离撵出去。
如今他活得随意,爹娘懒得管,敷衍敷衍面子过得去就行。妻子那头,说起什么一味的好好好,也不争了也不抢了,爱如何如何,他赵端肃后半辈子要做个两面全的老好人!
周宴便不再说了。
蒸笼浮起阵阵雾气,香气四溢,赵端肃被赶来的下人叫回客房去了,临走还恋恋的,追问锅上究竟做了什么好吃的。
冬瓜山药蒸肉、冬笋鲜鸡、玉萝卜蒸绿菜圆子,外加一份豆水汤。
孙豪瑛只一样挑了几勺吃,剩下的周宴照单全收。
那头客院的大桌饭便如他们小家菜精细。
赵端肃眼巴巴等了这么久,见桌上就是些常见的朝食,嚼着酱瓜呱唧呱唧的,凑在妻子跟前嘀咕:“我晨起去灶上,妹夫做了许多好吃的!”
孙染霜无语地瞪他:“周宴那是给妹妹做的孕餐!”
看他如此无耻,险些气笑了:“你若是羡慕,不若去寻周宴学个一二。说来也是,我嫁给你几年了,从未吃过你亲手做的饭呢。”
赵端肃怏怏地坐正,“我做饭不好吃的。”
“周宴头回给妹妹做寿面,还是没煮熟的呢。”
“家下灶上又不缺人。”
丈夫嘟囔着,反正是不愿意接茬给她卖卖好。
孙染霜看看他藏在座下肥硕的肚子,记忆中清俊潇洒的丈夫是什么模样,一时竟回忆不起来。
“端肃,出了正月,不若你减减肥吧?”
自己这么坐在他侧面,瞧着他下巴和脖颈长得都连在一块了。
“节食?”
赵端肃觉得妻子没事找事:“我一个大男人胖些挺好的呀,你别想一出是一出。”
“其他的我都听你话了,你不让我去跟赵家来往,我是不是很听话?铺子里人手更换,我是不是也很听话?霜娘,不然这样,往后我多带寿哥几天,换我吃喝自由,如何?”
孙染霜:“......”
寿哥看顾起来挺累的,让他照料,保不齐能消减几分呢。
想法是好的。
谁知赵端肃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白日里照顾孩子越累,越发觉得自己可怜,该多多犒赏。越带孩子,进补的花样越多,春日换薄衫时候,竟然撑得往日衣裳一件也穿不下了!!!
县里的周宴依旧英武,雄姿英发地带着七个月孕肚的妻子上街逛市集了。
春天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孙豪瑛想去城郊放放风筝。
出去的时候坐着马车,放过风筝,舒心了,回来时候在城门口见了稀罕的摊子,喊停车马想逛一逛。
这一逛,真是大开眼界。
西街的阿婆笑呵呵:“周大郎君来了,要买些新鲜的瓜果不?”
周宴瞄了瞄她的菜篮,只剩几个蔫儿吧唧的小红果,说不必了。
“明儿吧,明日我赶早来,买头一波。”
说完凑在孙豪瑛耳朵跟前嘀咕:“这个阿婆喜欢把烂了虫牙的果子翻面卖给客人!”
东街的中年婶子扬起嗓子:“周大郎君,吃鱼吗?最后一条了,开春后新捞回来的肥鳜鱼,炖汤给你娘子补补身!”
周宴有些意动,见水桶里那尾鱼活泛着,“阿瑛,想不想吃酸菜炖鱼?”
孙豪瑛:“......可以。”
前几天她跟在周宴腌的大头菜,今日好像正好能开缸了。
周宴:“婶子,拿一条。”
而后拉着妻子往侧边偏了偏,看那婶子手起刀落,啪地把鱼拍晕,寒光闪烁,鱼鳞飞起,欻欻地利落清理起来。
梧桐接了草绳拴着的鱼,给人家付了铜板。
婶子压低声问:“那是你家大郎君的娘子吧?”
梧桐点头。
卖鱼婶子长唔一声,眼神与附近几个摊贩的妇人很有意味地示意几个来回。
孙豪瑛:“......”
其实她站得也不是很远,听得还怪清楚的,就连那几个妇人的眼神大致也能看得懂。
——“这就是周大郎君的娘子!”
——“哎呀,就是她呀!”
——“哦呦,长得真好看”~~~~
——“肚子大了,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走吧。”
孙豪瑛道:“有些乏了。”
周宴扶上她的胳膊,绕过鱼摊前头滑溜的地面。
“哎呀,周大郎君可真疼他娘子!”
卖鱼婶子神来一句。
孙豪瑛红着脸笑笑,只想快步离开这让人头皮发麻的地方。
一条街,至少半数的人都认识周宴,且语气十分熟稔。
周宴带着怀孕的妻子,很有正名的姿态,走得那叫一个满面春光。
“往后你若是想始乱终弃了我,这条街上的阿婆婶子嘴上不会饶了你的。”
归家后,周宴同妻子扬眉。
孙豪瑛想想先前那密密麻麻的视线,嘴上告饶。
“你可真厉害。”
那是!好容易讨到手的娘子,香香软软,自己比她大八岁,是好亏的不匹配。
心中暗下决定,来日若是生了龟奴,必然要抱着去街上走动,好叫那些婶婆们看看阿瑛是如何地爱重自己。
一个女人只有爱惨了一个男人,才会豁出性命给他生孩子!
周宴心头泛着甜水,卷起袖子,去厨房片鱼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