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八月份时,孙豪瑛发觉自己开始狂掉头发了。
不仅是头发,铜镜中的自己脸颊发圆,鼻头肥大,往日凝脂般细嫩肌肤开始褪去少女荣光,长出了斑点也慢慢变黄。
她倒是并不焦虑,这不过是寻常妇人有孕后常有的变化,女子怀孕艰辛其一便是容颜大改身材走形,丑陋并不会因为世人遮眼而不存在。
秦妈妈看管严,即便是孙豪瑛再三保证不会着凉,依旧不准允洗头发。
为此,孙豪瑛无奈,然后起身出门,顺便散心,在周宴的陪同下去了医堂。
医堂后舍的小间,有专门给女客养身护发的布置。
孙豪瑛不能平躺,阿和垫了高枕,把淋撒的竹排管拉高,一点点打湿头发,搓洗之后,用黑乎乎的温热药水反复淋洗了半刻钟。
不得不说,阿和的手法确实不错,孙豪瑛是头一回尝试,中途被揉捏得精神舒畅,竟是打盹睡着了。
周宴掐着时辰把她拍醒。
肚子大了之后,夜上时孙豪瑛便睡得不好,孩子夜里安睡,她还能睡上些时辰。孩子若是闹腾起来,时不时就得翻身走动下,若不然肚子会疼。
白日里抽空补补觉,对孕妇是好事。
周宴半扶半抱着让她坐起,蹲下给她穿鞋子。
“头发还没全干,不若等会儿再出去?”
孙豪瑛说好。
看阿和一点点收拾东西,把这一座小间装点得雅致又精巧。
日中阳头过盛,不好在太阳底下走回去,便在后舍空出来的小间吃了。
下晌左右无事,孙豪瑛见堂里问诊的病患有些多,便让分了三四个女客来。
病患一听是孙大夫坐堂了,立时抢着要寻孙豪瑛看病。
“孙大夫名声远扬,前些时候我甘州的娘家来人还提起咱们孙大夫,说是去年孙大夫路过那边给怀有双胎的女子接生,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就生下来,母子三人平安无恙。甘州的人提起孙大夫,都称呼她一声‘仙姑’!”
“不止不止,就咱们这小地界,谁人不知孙大夫在女科上的贵手?女子疼呀痛的,孙大夫一出手,保管药到病除!”
平头百姓总是对有本事的医者过分崇信,传言过于夸张。
孙豪瑛示意杂役请病患入内。
女病患一脚踏进内间,看清孙大夫的长相,先是有些惊愕。
不是说孙大夫相貌出众,是有名的美妇人嘛。
“坐吧。”
孙豪瑛笑着看她:“身上何处不舒服?”
女病患回神过来:“如厕的时候,总是很疼。”
“火辣辣的。来月信时,疼得连地都下不得。”
孙豪瑛示意她去一旁的架床。
看诊之后,是常见的炎症。
“内裆要勤换洗,最好能在日头下晾晒,阴冷潮湿地方放久,眼睛虽看不出有霉,布料却是变了质。”
女病患为难:“家里院墙矮小,怎好把内裆晾晒,万一叫外人看见...”
孙豪瑛:“厨房煮沸水,滚烫的那种,冲淋下也可。之后不必见日头,但是一定要在通风处吹干。”
女病患说好。
“孙大夫,您这肚子有八个月了吧?”
孙豪瑛点头。
“就是吧...我瞧着您有了孕,也会跟我们一样模样不好看。就没个吃的丸药之类,避免咱们女人怀孕后大改吗?”
女病患扯扯唇角:“您也是知道的,男人家看女人无外乎脸蛋和身材,去年我怀了孩子,我家那个可挑剔了,嫌弃我良多。”
“怀孕本就不易,年轻小姑娘们未曾有大人给她讲述生育付出什么代价,懵懂地有了孩子。如果晓得生育要付出容貌、身材,更甚是付出生命的代价,还会有女子选择生孩子吗?”
女病患被她问得愣住。
孙豪瑛便道:“我并不是说女子最好不要生子。而是想要说明,生子付出诸多,不仅女子应该知道,身为丈夫的男子更应该有数,如此才能体谅妻子的辛苦。”
“千百年来,女子生育、女子焦灼、女子闯荡鬼门关,而男人家轻飘飘一句‘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便把妻子的艰辛和付出给否定得一文不值。”
“难道就因为每个女人都能生孩子,便把女子十月怀胎看得轻巧了?”
“你丈夫若是因为你怀孕之后发福而嫌弃你良多,万万不必内心惭愧,好似自己做了错事。你们夫妻诞育子嗣,这是他该理解与体贴的时候。若是连这个道理都翻不明白,咱们女人家何必豁出命呢?”
门框并不隔音,这一番话透到外头,等在一侧长椅子上的一众妇人女娘们听得沉默。
这类道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说出口,今日这么一听,豁然开朗!
“胡言乱语!”
突然有个尖锐的婆子唾骂一句:“女人家生孩子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些小媳妇们莫要仗着自己有个肚皮,便以为能耀武扬威!”
“人家孙大夫可不是这么说的!”
有妇人开口:“女人生孩子去半条命,只盼丈夫体贴感念妻子的辛苦,夫妻互相扶持,而不是男人一味说什么‘不就生个孩子嘛,有什么了不得’这样轻蔑的话。这位阿婆,你自己也是女人,怎么连这种维护女子地位的话也听不进去?”
婆子身边是个垂着脑袋的妇人,看模样应是这婆子的儿媳妇。
“你自己也是生养过的,年轻时候经历过委屈,更应该懂小媳妇的苦楚才是!瞧你这横鼻子竖眼,连个好话都听不去,快别在女医堂里添堵了。”
婆子正要龇牙反驳,那头廊下医堂盯着的壮仆投来警惕的视线,顿时讪讪地闭上嘴。
“走吧。什么了不得地方,真当这破烂堂子是神仙居呢?”
婆子拉扯着小媳妇起身走了。
原地的妇人们瞧着那小媳妇泪眼旺旺的,替她可怜。
“她是来看什么的?”
“方才听她们嘀咕,小媳妇坐不住胎,怀了就掉,上月好容易过头三月,谁知一觉醒来,又落了胎。”
“是不是下地乱跑了?前三月是比较险,得慢慢养着。”
“没有吧,说是在床上睡了三个月呢,连出恭都在屋子里头。”
孙豪瑛送了病患出来,正好听了这段小话。
问是哪一位病患。
“孙大夫,人方才走了。”
孙豪瑛看看门口,只瞧见婆妇的背影。
“女子怀相不好,且接连落胎,有很大原因是男人肾源出了差错。下次她们若是再来,可请李医婆走一趟外诊。”
杂役记下,点了另一位病患入内。
长廊下的妇人们互相看看。
“以前我们村里有一家小媳妇,无缘无故的,孩子就落胎了。又来了一次,便说是那媳妇命里带克,把人给休了。”
“后来呢?”
“后来那家又娶了一个,这一个也能怀。只是一怀,最长五个月,也落了红。大夫去过,说孩子早早就没了心跳。”
“怀的是死胎?未到十月就成了死胎?”
凑在一块议论的妇人们压低声音:“换了人还这样,孙大夫方才不说了嘛,八成是男人那东西不顶事!”
“哎呦,咱们从前不晓得呢,一直以为是女人家的肚皮浅,养不牢靠孩子。天爷,白吃了多少委屈!”
屋外的妇人心中翻着惊涛,屋内的孙豪瑛看过五个病患,款然收手。
起身活泛一会儿,重新把医案书写好,与来接人的周宴相携出门。
两人悠悠说着话,周宴站在台阶上伸手扶人。
见她迈了一步,突然止住,眼神僵着看向自己身后。
周宴回眸,待得看清来人模样,俶尔冷了眼神。
一别三载
孙豪瑛愣怔着看向对街走过来的人,直到他停在台阶下,微微仰着头露出熟悉的笑容,眼底闪过泪光:“节生阿兄?”
孙节生应了声是,“许久不见,二娘子还好吗?”
“我都好!”
孙豪瑛下意识抬手落在他伸出的臂膀上:“节生阿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
只有远行客归家才会用到的词语。
孙节生心里发苦,“我押货经过岐山,路过此地,正巧遇上了你。”
押货是真,路过也是真,巧却很难。
这是他第三日在医堂门口等着她了。
心知她出现的几率小,还是想来此处碰碰运气。
孙节生看着她高耸的肚子,“几个月了?”
“八个月。”
“七月苦夏,那时生子会比较辛苦。”
孙节生看她一步步挪下台阶,后怕地围在她身前:“小心些,不着急。”
“不碍事的。”
孙豪瑛笑了笑:“肚子瞧着大,但我习惯了,只当自己抱着个盆。”
周宴收回空落落的掌心,冷眼看着寸步不离妻子的男人。
赵五正好也来接如娘下值,在一旁瞧得兴起,周宴眼眸一转,招手让他过来。
“周爷,吃醋呐?”赵五笑得憨憨。
“遣人去边关口,查查孙管家一家的动向。”
周宴道。
赵五领悟过来。
这是害怕当初孙管家那儿子回来暗害孙大夫呢。
“得嘞,我亲自跑一趟,你且放心。”
见周宴看着自己,只当他还有吩咐。
“豪瑛瞧不上那小子的!”
周宴甩袖走人。
“什么...”
赵五原地反应半天,“哦...原来是说你没吃那小子的醋啊!”
追上前头妻子的身影,见二人已在临河岸处的小厢房坐好。
周宴进来时,二人还在叙旧。
听着孙节生缓声说自己做起来走镖的营生,讲述这趟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
“去寻给蒲扇来。”
梧桐得令,没一会儿功夫送了一顶芭蕉叶的扇子。
周宴接过,无声地摸到妻子旁边的空座上,见她听得入神,靠在后座上头,老长一只胳膊挎全整个后位,另一手清闲地抚弄小风。
对首的孙节生看清他动作,为他昭然若揭的心思了然,眼神不由暗淡。
耳颊处有风,吹得清凉。
孙豪瑛感激地回眸同身侧的丈夫笑笑,继续问起:“孙管家可好?”
“阿父一切都好。边城虽有风沙,阿父住久了渐渐习惯。”
“他和福哥相依为命,时常与邻居老汉种种地,日子并不孤寂。”
孙节生说到此处,话音打了个绊儿。
当年他被阿父指派去外地,听闻家中出了大事,连日骑马奔回。只是路上遇雨,耽搁了几日,回到镇上的时候,孙家分族,阿父带了福哥已踏上奔赴边城的路途。
阿娘和长兄犯下无法推脱的罪名,本应扭送官府,处以重刑。
孙老爷感念阿父为孙家操劳多年,只是打了板子,把人赶到边城。
可惜阿娘和长兄运气不好,路上遇上沙匪,中途丧命了。
边城难居,幸而阿父看得开,这些年养着福哥,渐渐也习惯了。
他从今年春在押镖局供职,出一趟远门赚些银子,也好给阿父养老。
“二娘子,一路行来,街上打听起您来,夸耀得话数不尽,很多人说您医术了得,是岐山这一代女人们的福音,称呼您一声‘孙仙姑’!”
孙豪瑛听他一口一个‘您’,心里不舒服。
“节生阿兄不必这么生分的,我......”
“这是应该的。”
从前失了主仆之间的分寸,已然是酿成大祸,如今更应该谨守规矩。
“到饭点了,好容易见了一面,咱们一块吃顿暮食吧。”
他眼眸转转看着店家招幡:“这时令下,我记得你最爱吃一道蟹酿橙,正好......”
“豪瑛有孕,不宜吃蟹。”
周宴突然开口:“点几道清淡的吧。”
孙节生钝钝地点头。
随意择了几样,端上食案后,见二娘子也能入口,稍稍松口气。
饭中说了些边城的风土人情,孙节生见她身侧的男人样样周全,虽然晓得这人有意在做戏给自己看,心里却也因为二娘子有了好归宿,终于放下心了。
“阿兄,你成家了吗?”
孙节生顿住筷子,对坐的她眼神满含关切,留意到周宴的目光浮现出警惕,缓缓点了点头。
“我年岁不小,阿父为我定了边城一户猎户的女娘。”
“她长什么模样,性情如何?你喜欢她吗?”
孙节生宽和地笑了。
“喜欢的。她是个爱笑的女娘,性情温柔,对我对阿父对福哥都很好,我很感激她。”
当初应承虽是因她笑起来跟二娘子有几分相像,然成婚后,两人过得和睦,渐渐有了情意。
一顿饭罢,孙节生在门口与她分别。
这一回后,他便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少年时一场悸动,终究潦草收场了。
他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留给她。
无关风月,只是千万里之外,从来长大的情分,以兄长的名义盼她往后过得幸福。
孙豪瑛回头与他招招手。
听他说自己过得很好,心里松口气。
“我给边城捎去很多信。”
有问候的,有送银钱,却一一被退回了。
周宴:“孙管家并不是怨恨你,而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人生万事,朝前看!”
孙豪瑛垂首笑了,“我晓得的。”
正是因为有这些良善之人投注于她背后的目光,前半生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坚定。
夏日的风拂面而过,她扶着丈夫的手掌,迎着夕阳踱步归家。
**
两月后的一个深夜
孙豪瑛突然惊醒,察觉身下湿淋淋的,推醒一旁的丈夫。
“我要生了。”
周宴一瞬清醒,镇定地把人抱起,稳稳当当地送入预备的产房中。
深夜起灯
厨房烧热水,稳婆入内,客房中的孙家人、落葵、于秀玉等人齐齐出现。
第一抹晨曦出现在窗棂时,屋内传来众人惊喜的呼声,紧接着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传到院内。
周宴看一眼襁褓里皱巴巴的孩子,跪在妻子床头,轻轻抚去她额上的汗珠,感激地贴上她疲倦的手心。
“阿瑛,咱们有孩子了!!”
孙豪瑛眼角忍不住泌出泪珠。
落葵风风火火地把哭啼的大郎君撵开:“不能哭!不能哭!产妇刚生产,情绪要保持稳定,大郎君不要在这儿添麻烦了!”
孙豪瑛破涕为笑,躺在床上,眼神从屋中一众满怀关切的人面上掠过。
而后阖上眼眸,放心地陷入沉睡。
她这一生,有慈爱的双亲,有和睦的姐妹,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有独到善予的丈夫,今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后记:
‘此书录,诸多功劳归于数千女患。
有诸位女君先行开辟新河,才会有此医录记载医法,为后来病者提供良方。其中之人或已离世,幸者康健无忧。
笔墨浅薄不足以概述诸位贡献,谨略字行,深躬致谢。
犹记当年从医屡遭讥讽,医堂初开世人谴责。
瑛本做好一生孤零投身于女医一道的准备,半途得遇良夫。
此书录尾,不得不提及外子名讳。
岐山周家,行首,唤宴。
我之功,吾夫应居过半。
仰其周全吾身后亲属,家宅康宁,子嗣康健,成全夫妻缘法。
幸甚至哉。
同道如有诵至此行,可勘回望——君之功业,必有妇(夫)者默然在侧,殷盼诸君感念三分!’
——《孙医婆疾录·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