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小心翼翼退出林一秋闺房。

    四儿坐在门廊外的墩子上，忍不住对着她道。

    “喜鹊姐姐！你怎的让我等了忒久才出来？”

    喜鹊摸了一把额头，擦了一把汗，没理她，又把耳朵贴到门缝上，直等听到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墩子上。

    她指了指里屋，对四儿道。

    “你再去看看表小姐屋里，还有声儿没有。”

    四儿知道这是在确认林一秋睡着了没，于是起身往里屋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表小姐睡着了，已经打起呼噜来。姐姐方才进去也忒久了！怎么今日如此谨慎起来？”

    喜鹊舒了一口气，“哈！那就好。刚才打了岔，我们说到哪儿了？”

    四儿与她坐在一处，轻声道。

    “说当年老爷为了求娶太太，竟还害了好几条人命。”

    人命？

    林一秋瞪大眼睛，蹲在圆凳上的身体有些轻轻发抖。透过食指大的窗户洞，她看喜鹊的面色由轻松变作凝重。

    “是也不是。这事说来咱们太太娘家也有些责任。原先老爷入京，可喜榜上有名。可是咱们太太娘家是什么人？那可是梁京姜氏！往上可是开国大将军，即便如今不复前朝光景，哪里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进士攀得上的？”

    四儿摸了摸鼻子，“咱们老爷可是楠州城里独一份的，谁人不知林家林大人当年金榜题名，一步登天，姐姐如何说得这般不堪？”

    喜鹊低声骂了一句，“呸！不过是个进士，祖上往上倒三代还是种地的农民呢！叫他一声老爷可不是抬举？”

    可惜四儿并不很理解这有什么区别，她出身楠州城，从小到大都没出过楠州城，哪里会知道京城的风光？在她看来，天下就是这楠州城的天下，她所知道的最大的官就是楠州知州林绍文。她被卖进楠州府的时候，哥哥和嫂嫂可是在村里足足风光了好几日。

    只听喜鹊又说，“原先姜府老太爷怎么也不愿意，怎么也不愿意自己的幺女嫁给个小小的同进士出身，奈何太太仗着爹娘宠爱，一意孤行，这才有了如今这番局面。要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怎能如此自作主张！如今这些年太太过得不舒心，实在怨不得别人，路不过是自己走的，还能重来一遍不曾？”

    林一秋心里一动，合着林府这么典型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居然还是姜氏自由恋爱求来的？

    看四儿有些懵懵懂懂，喜鹊也不管她，继续说道，“太太那时节，眼见着京中多少儿郎盯着，便是及笄那日，也叫媒婆踏破了门槛。老太太原先以为太太不过女孩子脾性不定，只当是闹气，只等太太回转过来，只一味下了死命令，不许传到外头去。老爷那时日日前往姜府求见，太太被关在家中，后来竟然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把老太爷气坏了！”

    林一秋眨了眨眼，想想姜氏坐镇林府后院一副大婆范，哪里能想到当年还是痴情种？

    喜鹊看了一眼屋子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守着院门口打呼噜的粗使婆子，凑近四儿。“后来老太爷也没法子了，总不能把太太一辈子拘在屋里，外头又传出些风言风语，媒婆也不再上门了。老太爷不得已，见了咱们老爷，只说’林氏无妻便可‘。”

    四儿疑惑地看向她，“咱们老爷没有娶亲啊，怎的又冒出个人命案子？”

    “没有妻，却有从前林家老太爷指腹为婚的旧约！老爷一听咱们老太爷的话，立马就休书一封，退了两家从小指腹为婚的亲事。那个指腹为婚的姑娘，听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苦等林绍文金榜题名后嫁人，只因摊上了这么些个爹娘，又遇上老爷这么一遭，当夜便投湖自尽了。那家子姑娘的爹娘哪里承受得住，一前一后，都跟着去了。”

    四儿叹气。“这又是何苦。”

    扒着窗子听八卦的林一秋却一点不觉得奇怪，现代社会光怪陆离的事情多着呢，假结婚的假离婚的，为了一套房子，就能闹出好些官司来，更何况为了自己的伟大前程？林绍文是个非常务实的人，知道自己的劣势——毫无根基，也知道自己优势——脸蛋好看，借着难得的姻亲机会，急着把自己的优势变现。

    现代人还为了纠正爹娘给的皮囊，整容打针吃药呢。

    林绍文在这看重声名德行的古代，为了前途抛弃了父辈的誓言，林一秋终于明白，为什么喜鹊总是话里话外的表露出对林绍文的“不敬”了。林绍文无视她人一心追逐自我利益的行为，震惊了恪守规矩的家生子喜鹊。

    林一秋有种预感，如果有朝一日林绍文入京，情况只怕更加严重，就算梁京上流圈子看在姜家的面子上，不会当面给他难堪，“背弃誓言”的暗影也会一直跟随他左右，阴魂不散。

    遵守父辈的誓言，守住家族清名，还是抛弃父辈约定，为家族谋划新路？林一秋觉得这是一道怎么选都不能圆满的问题。

    喜鹊说着说着，又开始扯到白姨娘屋里的翠儿身上去了。

    林一秋早趁人不注意在锵儿湖边为翠儿烧了许多纸，又把那支大红簪花金锁钗埋在了榕树下。

    现在听着喜鹊在表明自己作为太太屋里一份子的立场后，听她多次夸赞翠儿姐姐的善解人意，又多次感谢和翠儿姐姐姊妹一场，最后才含着泪祝她一路走好。

    林一秋的眼眶也湿润了，随即打了个打哈欠，正准备回到床上，又听喜鹊和四儿说了句。

    “方才屋子里起了动静，我进了屋子，原是表小姐起夜撞倒了圆凳。后来，姑娘还问我那琉璃青灯盏呢！”

    “什么？”四儿瞪大了眼睛，两人齐齐朝着林一秋蹲着的窗户看过来。

    林一秋被两人灼灼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有一个啰嗦的丫鬟，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因为你可以从她嘴里知道许多对自己有用的事。刚刚穿越来的时候，林一秋通过丫鬟喜鹊，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身处的环境，以及面临的危机。这些背景资料扫了她的盲，使她能够初步在林府后院生存下去。

    自从太太姜氏给林一秋换了一批新丫鬟，又下了死命令，林一秋的贴身丫鬟喜鹊不敢再怠慢这个“再不济也是半个主子”的表小姐。从那时起，林一秋屋子里的茶也不馊了，柜子里也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各色衣裳收拾得整整齐齐，梳妆台前的各色头饰也擦拭得锃光瓦亮。

    有两个啰嗦的丫鬟，却是一件矛盾的事。通过这些日子夜里时不时的围观，林一秋通过她们的对话获取了海量的林府辛密，比如林绍文的地中海，比如他每日都要花费半个时辰选一顶假发安置在头上，又比如他时不时就会和同僚去怡红楼喝酒，前些日子翠儿消失后还在戏楼包了个戏子……

    又比如今夜，林一秋终于得知了翠儿被老爷看上的原因。

    可是现在，两个丫鬟对她起了疑心，她很有可能再也听不到这些或有用或没用的八卦了。

    屋子里的丫鬟虽然全给清了一遍，新来的丫鬟看着也还行，林一秋真正敢用的，不过喜鹊和四儿两个，平日里也只让她们进自己的里间卧房。喜鹊从前懈怠得多么离谱，如今就多么贴心得令林一秋害怕。

    晨起，林一秋睁开眼，翻了个身，打算再盹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窸窣，睡眼朦胧间就被喜鹊扶了起来。四儿端着脸盆，喜鹊就着脸盆拧帕子，林一秋只觉得脸上一阵轻柔的温热帕子擦过，又察觉有人在轻轻的挽起自己头发，一下一下梳着的，不一会儿两个小揪揪就成了型，脚上软软的垫子鞋也被人取走，换上了纳底的绣花布鞋。

    喝下半盏送到嘴边的燕窝甜汤，林一秋总算稍稍清醒，由喜鹊扶着站了起来，再次净面，接着洗漱穿衣，里屋的熏香早就燃起来了。林一秋打了个哈欠，任由喜鹊换了亵衣，暖暖的被窝离她而去。

    林一秋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由团妈妈领着，到吾芳斋去给太太请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林仲明新的一天却开始得颇不顺利，首先，他的新丫鬟找不到他放在屋子里的课业，其次，他快迟到了。

    接着，他在去学堂的路上，遇到了守在此处多时的白姨娘和宜芷。

    “哥儿！”白姨娘扑了过来，林仲明吓了一大跳，后退了半步，随即被人包入怀中。

    “姨娘？”

    “我苦命的孩子！我瞧瞧，我瞧瞧，人都瘦得不成样儿了。”

    “姨娘近来可好？”

    “好！好！哥儿好，我就好。哥儿瘦了，真是瘦在儿身，痛在娘心。都怪娘，不够强大，没有坚实的娘家，如今，我儿却要去那远在天边的鹿山书院。便是那书院再厉害又如何，我儿一去便是一年，叫我怎么活！”

    “姨娘呜呜呜……我也很想姨娘呜呜呜……”

    “我儿莫怕，娘去找你爹，定要向你爹讨个说法！”

    两人抱作一团，新来的丫鬟不懂事，插嘴道。

    “明少爷，学堂那里要迟到了。”

    一旁的老嬷嬷看了她一眼，抬手就是一巴掌。“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白姨娘抓着儿子，面色扭曲。

    “明哥儿，你只管去学堂，我一会儿就去找你爹，我就不信了，怎么留个孩子在父母身边长大，就那么难！如今看来，不但那鹿山书院，那国子监也是个虚的，就是那姜氏为了把我们母子分开的诡计！”

    林仲明睁开泪眼，有些疑惑。

    “姨娘？”

    “我的儿，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娘岂会害你？楠州城的府学，离家多么近，我和我儿每晚照样能一齐用晚食。我儿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身边没有娘，可如何是好？明哥儿，娘这是为了你好！你可知道？”

    林仲明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白姨娘满意，摸了摸她的头，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你莫要听你爹的！他是个男人，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姜氏的狡诈难缠？你要放清醒，莫要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你仔细想想，你一旦去了鹿山书院，娘一年就再难见到你，说不得你明年回来，娘就不见了！你可愿意如此？你可愿意从此再见不着你的亲娘？”

    林仲明眼眶含泪，“我不愿！”

    白姨娘又把早已泪流满面的宜芷也揽了过来，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低声说道。

    “明哥儿，你可知道？在这林府，只我、芷儿，和你才是一家人！只有我们才是真心实意为了你好！其他的都是虚的，都是骗人的，你莫要被人哄了去！”

    说罢，三人紧紧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