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正殿。

    凡间有诗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微明自然有约，此刻她的对面正坐着清隽的如玉少年，少年认真又耐心地教她关于围棋要留心的细节，而她右手托腮，左手很是悠闲地敲着棋子，一双眼只顾盯着面前人，一点棋谱知识都没进脑子。

    就连五感稍稍灵敏的凡人都能感知到来自视线的温度，更何况仙人之身的润玉。只是他在微明如此灼灼的注视下，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耳廓都悄悄红透了的应龙大殿，只好强撑出一副未知未觉、镇定自若的模样，继续细致讲解。

    就在润玉即将撑不住这令人心神不定的火热视线之时，微明仿佛终于瞧够了，她意犹未尽的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罐中轻轻一抛。

    “太难了太难了，润玉哥哥我们暂且歇息一会儿吧。”微明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她伸了个懒腰，而后在屋子里溜达。

    润玉下意识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吐完，润·君子·玉便又意识到这般想法实非君子，他又开始在心里一板一眼地自我反思。

    自从那日与微明谈及她的身世后，润玉觉得自己与她相处时总是会感觉到几分尴尬不自在，偶尔同微明说话的时候，自己的呼吸和语气甚至都会不自觉变得轻柔。

    他觉得自己委实不对。微明虽年少，但她为人洒脱，内心亦非怯弱，自己同她相处虽然应该多加关怀，但之前的那般小心翼翼却是看轻了她。而且微明视他如兄长，方才多看了他几眼，也不过是待他亲近，自己怎么会有“逃避”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想法呢。

    “润玉，润玉哥哥……？”

    微明有些疑惑的看着皱着眉头出神的润玉，她一连轻轻叫了他几声，都没唤他回神。微明歪头想了想，突然狡黠一笑，而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润玉身后，突然用力一跳，意图扑到润玉背上。

    “你在想什——啊！”

    该说不说，应龙大殿的灵力修为在如今这个年岁已经算得深厚，谁成想他的武学本领竟也着实不错。微明这一声吓了润玉一跳，他尚未彻底回神，却登时察觉到背后有人“袭击”，于是他第一时间侧身躲过扑袭，而后利落抬手，不但成功扣住了来人的手腕，而且顺势用力一拉一拽，直接俯身将人按在了方才下棋坐过的榻上。

    微明整朵花都傻了。

    怎……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局面了……

    润玉此时亦是不知所措。他方才在扣住微明手腕的瞬间便已经意识到不对，可他当时手比头脑快，拉拽的动作和力气已经使出，力不好收，只能硬生生改变招式，将原本意图把人扔出去的动作改做按在身下。

    担心微明摔疼，他彼时脑海中还闪过一个念头，还好身下有张榻。

    可也正是这张榻，让他们二人成了现下这个暧昧的场面。

    四目相对。

    润玉只觉得微明的眼睛中流转着千万种光彩，这光彩分外夺目，让他目不转睛。

    微明动也不敢动，在润玉的注视下，她此时胸腔内的心脏如擂鼓一般狂跳，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终于受不住，睫毛如同蝴蝶一般轻轻颤了颤羽翼，二人之间的氛围也随之被打破。

    润玉慌乱却快速地起身，不待站稳，便迅速转身背对微明，他的耳朵已通红一片，却还不忘向后伸手拉了微明起来。

    润玉松开握住微明的手，衣袍遮掩，挡住了他不自觉轻搓手指的动作，“我……润玉想起今日……叔父好似有事……我…过去瞧瞧……”他依旧背对着微明，支支吾吾地丢下一句话，不待微明回答，便大步流星离开了殿内，瞧着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微明站着榻前，一双眼睛追着润玉的背影，看着他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出了璇玑宫，突然轻笑出了声。

    微明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感觉到那里满满的喜悦和幸福，悄悄默念润玉的名字。

    “………傻瓜。”

    姻缘府外。

    润玉抬头看了看牌匾，再一次叹息自己真是找了个极差的借口。

    “……罢了，话都说下了，便是借口也总要进去一趟的。”润玉这一路为了平复心跳，左绕右绕七拐八拐多走了许多路，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出，若他没有见叔父，回去怎么同微明解释他匆匆离去之事。

    思及方才，他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微明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面庞又飞起了一抹薄红。

    可叹这应龙大殿陷于少年绮思，平日里聪颖的头脑好似全然糊涂，比如眼下这遭，哪里需要他真的跑一趟姻缘府，只需他同微明说一句，半路遇到叔父遣来的仙侍，告知他“事已解决”便尽够了，微明难不成还会去查证吗。

    又或许，就连润玉自己也没意识到，如今在他心中，一丝一毫的小事他都不想欺瞒微明。

    姻缘府内。

    润玉迈步进屋之时，室内的月下仙人没骨头一样依靠在茶桌上，手里攥着一卷话本寥寥草草地读着，桌上更是歪歪扭扭堆了几摞书。他边看边从盘子摸了个糕点塞进嘴巴里，结果吃的太急被噎住了，又急急忙忙的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

    “叔父……润玉来看你了。”润玉习以为常的绕过地上一团一团杂乱的红线，朝着丹朱唤了一声。

    “哎呦！龙娃！”丹朱脑袋一抬话本一丢，朝着润玉夸张的喊了一声，“你可许久没来看叔父，叔父这一天天的可无聊死了，果然是老人家上了年纪没人稀罕了！”

    润玉面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心中却一紧。此话看似是平常寒暄，可若有人细究，备不齐就能扣他一顶不尊长辈的帽子。他当然知道丹朱并无此心，不过有些口无遮拦，孩童心性，可他在天界的处境，由不得他有半点粗心。

    “怎么会，润玉一直想来的。但前几日得母神叮嘱，便在璇玑宫用功读了几日书，今日休息，这不立刻便来看叔父了。”

    润玉在这天界如履薄冰生活了几千年，怎么可能没生出点心眼手段。这番话一来点明自己前些时候被天后迁怒惩罚，实在身不由己；二来提及天后，丹朱才受了她的气，而眼前站着的是“同病相怜”的大侄子；三则，润玉可是才出宫就来看望他丹朱了，这份对长辈的心意，你还怎么开口埋怨得下去？

    这边丹朱听到润玉提及荼姚，一时也觉得头皮发麻。他很是做作的大声“唉”了一句，而后朝着润玉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龙娃你日日苦学，着实辛苦。凤娃也是，那禁闭还有些年头呢，更是可怜。”

    “可叹老夫我啊，只能与这些话本相伴，真是无趣，无趣。”

    丹朱发表了一顿感慨，突然站起来围着润玉绕了一圈，好似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大侄子，叔父本以为你这日日苦读，该是会清减几分，可多日不见，叔父瞅着你反倒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了呀。”

    “我从前读书之时可并非如此，便是你父帝当时也为这些个书本知识头疼烦躁。”

    “龙娃啊，莫非你读书之外有了什么奇遇，快快从实招来。”

    润玉心下诧异，他不曾想过月下仙人竟如此敏锐，“叔父，润玉哪有什么奇遇，不过年岁渐长，身量壮硕了些罢了。”润玉口上否认，但他却知道叔父说的乃是事实，他如今确是身体康健，安乐舒心，面色比之前好了不少，而这种种改变，尽皆因为微明。

    自与微明相识，而今不过几十载，但她对他的好，却远远多过了他这五千多年所获得的总和。

    她同他一起读书，一起习字，偶尔得闲，她还乐于亲自下厨。天界虽不分四季寒暑，却有日夜交替，每每起风的时候，她总不忘叮嘱他添衣。

    之前她说要自己教她修炼，可她天资卓越，勤敏好学，便是修习并不擅长的水系术法，也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扬长避短，不多浪费一丝心力。而她在木系的修炼上，又多有奇思妙想，每每付诸实践，常有进益。甚至她悟出的一些修行道理，令他也触类旁通。

    更不消说，她还精于丹药一途，对他十足大方，从不藏私……

    丹朱看着润玉说着说着话就走神的模样，倒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润玉果然还是读书读累了，他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读书还能精神百倍，瞧瞧龙娃都累到恍惚了。

    “也是，你都还未成年呢，如今再长长也正常，毕竟咱们天界，还是健壮点的男仙才更得仙子喜欢。”

    叔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此时一个仙侍从门外走入，对着丹朱禀报道，“月下仙人，府外有一自称璇玑宫的侍女，她送来了一个盒子，说是大殿下走的太急，把给您带的礼物落下了。”

    “龙娃，你还给叔父带了礼物啊！哎呀，你还怪客气的。”丹朱从凳子上蹦起，喜笑颜开，“快快，快让那个仙子进来。”

    润玉心中茫然一片，他隐隐有几分猜测，但又不敢相信，只好支吾着敷衍月下仙人，抬头向外看去。

    礼未到，味先至。一股浓烈霸道的焦甜肉香猛的入侵屋内人的嗅觉，丹朱的眼睛更是嗖的睁大锃亮。

    “烤鸡！”

    “月下仙人真是好厉害的鼻子。”一个衣着璇玑宫侍女服的身影进入了丹朱眼中，来者正是微明。

    微明捧着盒子，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她抬头刚好对上润玉的眼睛，这双眸子内的惊讶和动容还未曾消去，微明调皮的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开口将丹朱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月下仙人安好，昨日我家殿下特意吩咐，今日要给您带这烤鸡做拜访礼物，但殿下这几日学业实在繁忙，今日出门的时候一时着急，就把东西给忘下了。”

    “还望仙人莫怪。现下这烤鸡吃着滋味最好，您要不要现在就尝尝？”

    “当然，待我尝尝。”丹朱挽了挽衣袖，老胳膊老腿这会子相当灵活，他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微明面前，一把掀开了盖子。

    盖子打开，烤鸡的香味更加霸道，丹朱撕下一只鸡腿，咬了一口以后双眼放光，“嗯~香！大侄子孝顺，老夫十分满意。”他一边吃着一边示意微明把盒子放到桌面上，“这才是真正人间烟火的滋味，好吃！”

    丹朱啃完一只鸡腿以后，突然注意力到了微明这里，“你这小仙侍我倒是从来没见过。”他一边咬着鸡翅膀嘟嘟囔囔，一边围着微明绕了一圈。

    “相貌精致气质不俗，长大后准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叔父！”润玉皱了皱眉，很不喜欢丹朱这副轻佻的言语做派。

    “哎呀，龙娃你莫扰老夫，我这分明是夸奖的话。来来小女娃，跟我说说你和我大侄子是怎么认识的，老夫可不信什么仙侍的调遣分派，你俩定是一番才子佳人的好故事！”丹朱拉着微明坐到他那张被话本堆满的桌子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微明。

    “也没什么。”微明配合的微微低下头，故意露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微明是草木成精，一朝飞升，迷迷糊糊进了天界，没人引导只好自己乱走。那日走到了落星潭，殿下正倚石小憩，我从未见过这般丰神俊朗的仙人，一时看得呆住，不小心掉进了谭里。”微明讲的半真半假，引的丹朱愈发感兴趣。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微明适时抬头，微红着脸兔子一般怯生生羞涩涩的看了眼润玉，“然后是殿下救了我，为了报答殿下的恩情，我便跟着殿下去璇玑宫，做了一个小厨娘。”

    这番话其实根本不能细究，漏洞多的筛子一样。可丹朱却半点不在意，靠在一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直笑。

    可能，狐狸的脑仁也不比核桃大多少吧。

    而润玉面上平静地站在一旁，由着微明心血来潮乱编故事，心中却有情绪起起伏伏——明明自己并不相信，可每次听到微明赞他好看，他总会觉得心跳好似漏了一拍，忍不住想去相信。

    这方润玉在害羞没什么动作，不知微明是在同他见缝插针表达好感。那边丹朱结束了脑补，开始在乱七八糟的话本里扒拉。

    “小微明，你看看我这些话本，都是难得的珍藏本，今日老夫高兴，便借于你看看，你随便挑！”

    微明好奇地拿起一本，封面几个大字——《冷情王爷下堂妃》。她忍着额头突突直跳的不适感看了看开头结尾，又把内容大致翻了翻。

    “仙人，这些话本是珍藏不假，但在人间都已过时啦。”

    “现下凡人们都爱读那种，大义智慧胜了小情私利的话本。”

    微明看到丹朱似乎有几分兴趣，垂下头想了想又道。

    “比如，凡间有个话本极受欢迎。男子是大国的太子，女子是国境边陲小国的公主，一日女子遇到白龙鱼服的男子，他们二人相识相知相恋，却都不曾同对方说明自己真实身份。后来男子有事离去，原是大国蓄意侵略，男子领着兵将毁了女主的家国，亲手杀死了女子的父母亲眷。却在这时，男子看见了女子，明了一切事实真相。女子痛不欲生，男主连连发誓，赌咒自己并不知情，并承诺珍爱女子一生，之后瞒着众人将女子带回了王宫，纳她做了侍妾，后来——”

    “——我猜，后来他们俩误会频出，虐恋情深，但女子始终一心一意，不离不弃，终于解除了误会，感动了男子，最终他们二人双宿双飞，幸福过了一辈子！”丹朱兴冲冲的开口打断了微明的话，十分自得的点着头说，“不错不错，这个故事比起我看过的，的确蜿蜒曲折、感人肺腑了许多。”

    “可是后续并非如此呀，仙人。”微明眨巴着眼睛，十分无辜的样子。

    “这故事后半部分，是女子进了后院，备受刁难，于是她在男子面前装的一心一意、温婉可人，背地里却手段频出，慢慢斗倒了男子后院的所有女人。后来男子登基，大婚封后，女子偷偷在宴席的酒中下了家乡的绝命毒药，一口气毒死了大半个皇室，而后在新婚之夜，持着当年她的父亲送她的匕首，一把就将男子捅死了。”

    “听闻后面还有续集，似乎是女子回了家乡，凭着自己的本事成功复国称帝什么的，不过这部分我就不太清楚了。”

    丹朱瞠目结舌。

    “仙人不喜欢这个故事吗？”微明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岂有此理！那男子爱惜她孤苦无依，主动带她回国成亲，还封她为后，对她爱若珍宝，她怎能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夫君呢！”

    “可是女子本就是公主啊，若不是男子的国家贪婪侵略，女子又怎么会变得孤苦无依。而且父母恩情昊天罔极，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男子就算是封了女子为后，也不过只是一点补偿罢了，怎么能算的上恩情呢？”微明一字一句，平心静气，她语气和缓，说罢就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任凭狐狸跳脚，不争不吵十分乖巧。

    “你这丫头！赶紧走！姻缘府不欢迎你！”丹朱辩无可辩，鸡也不吃了，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话，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殿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微明面上装得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她抓紧润玉的袖子，十分不知所措。

    润玉从方才微明讲起那个故事起就若有所思，他刚才不曾出声，现下也只是温柔的看着微明，抬起手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秀发。

    “莫怕，微明并未说错什么。”倒不如说，微明所述才是这世间的道理，她同自己观点相合，思想一致，这让自己真的很欢喜。

    而叔父……原来终究不是一路人。

    “我们回去吧。”

    姻缘府外，微明乖乖跟在润玉的身后，看着他挺拔昂扬的背影，心里藏着万千话语。

    丹朱。

    我最初盼他此世能真心待你，毕竟你此时尚且真心待他，一心一意拿他当亲眷长辈。

    可他对你到底没什么情义，说话不合时宜，行事自私偏心，桩桩件件从来都是你受委屈。

    所以如今，我便只想让你知晓，他本性就是三观扭曲、不通人理，未来他对你的不喜与厌恶，从来都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错处，而只是因为他思想扭曲，你莫再为之伤怀失意。

    润玉，你是很好很好的龙，你合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