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宴

    天界九霄云殿。

    微明昨夜里叫人将贺礼检查了最后一遍,今日便按部就班依着计划,带人直奔天界。一路上无风无雨,天朗气清,微明抵达的时候,正好不早不晚,宴会众宾入席过半。

    因着微明一行人面容陌生,门口的守卫很是尽职尽责地拦了一拦,但微明又不是来砸场子的,便也十分配合地示意风临递交请帖。

    查验名册,转交贺礼,记录署名,引领入席……跟着侍女将这一连串安排走完以后,正端坐于整个宾客席颇为前端位置的微明,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荼姚那被锦觅搅得鸡飞狗跳的寿宴。

    微明从面前的琉璃盏里揪下颗饱满的葡萄,丢进嘴里用力地嚼,她当真是想不通,昔日那宴辰到底是出了怎样的差错,才让锦觅成功溜进了荼姚的寿宴,甚至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正思索间,满殿宾客已逐渐皆至,随着三声古朴磬响,悠扬的礼乐声音渐起,御座之上,天帝天后现于高台。

    天后荼姚阴沉着一张脸,是个人便能看出她的心情不佳。而天帝太微却面容和煦,他落座后便朝着礼官点头示意,随之礼官高声唱吟,微明知道,润玉的“成年宴会暨封神大典”正式开始。

    微明酒也不喝了,果子也不吃了,一双眼眸亮光闪闪,只见得到那从殿外迈步而来的神仙。

    润玉着一身雪色的长襟礼服,袖口领口处镶绣着银丝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一条同色龙纹的宽边锦带,其上坠的正是微明送他的那枚环龙玉佩,他乌黑的长发被一顶七宝盘龙冠牢牢束起,整个人稳步走来,身姿气质正如苍松翠竹,修长挺立。

    行至大殿中央,润玉缓缓站定,他朝着微明的方向看去,见她看自己看的目不转睛,心中一片安定。正在此时,礼官的声音响起,润玉便收敛心神,有条不紊地按照早已制定好的章程依次行礼、问答。

    冗长的礼仪结束,润玉再次叩谢天恩,随着天帝抬手示意礼成,一时间大殿之上人声鼎沸,众仙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微明端着酒杯,眼神跟着润玉入席,而润玉坐定后抬头第一眼却也是看向微明,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理所当然的相遇,微明借着杯子的遮掩,朝着润玉眨了眨眼睛,悄悄以口型朝着润玉做出“好看”二字,成功得到了心上龙一个宠溺的笑容。

    “今日我儿润玉成年,敕封夜神,各位仙家远道而来,朕心甚慰。”太微的声音突然从高台上传来,宴会上推杯换盏的声音瞬间减弱,渐渐几不可闻。

    微明心中一凛,暗道一声“来了”,她便也放下手中酒杯,随着人群动作,抬头望向天帝。

    “朕方才听得礼官转述,有几位闭户多年的仙家今日竟也得闲赴宴,朕同他们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不若就此良机,诸位一同见见。”

    “不知玉清境的仙家何在?”

    微明利落起身,一步迈出桌案,躬身行礼。

    “晚辈玉清境少君主微明,拜见天帝天后。”脆亮爽利又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引得众仙循声看去。

    太微双眼微眯,上下打量微明,浅浅几息以后,好似十分宽厚的开口道:“少君不必多礼。”

    “少君小小年纪,已是龙章凤姿。只不过,朕还以为会是太皞帝君亲至,毕竟朕实在好奇,昔日帝君为何突然封闭玉清,与天界突然断了联系。但今日无缘得见,想来是此次宴会太小,帝君见多识广,难入其目。”

    润玉心中一惊,父帝此番言语来者不善。

    微明得了免礼,便从善如流,她听罢太微这番话,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却一片敬意,道:“陛下容禀,自千年之前家母于天魔大战当阵重伤,救治不能,回境生下晚辈撒手人寰后,祖父便哀莫心死。倘若不是惦念晚辈无亲相护,孤苦无依,祖父便就此闭关求道,不再过问世事。”

    “闭境之事,也实有内情。晚辈先天不足,降生后千载未生灵智,祖父为养我魂魄,殚精竭虑,心血耗尽,实在对他事无力分神,这才设了结界,避世而居。”

    “后来晚辈勉强长成,祖父心事已了,多年修炼积水成渊,祖父有幸得叩天门,便将俗事尽付晚辈,闭关不问凡尘了。”

    太微好似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少君之母清灵上神昔日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乃我天界股肱之臣。那一遭不幸折损于天魔战场,朕亦是痛彻心扉。

    “帝君舐犊情深,得此噩耗,悲痛失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可怜你小小年纪,身世坎坷,成长不易,如今更是尚未成人,便得劳心劳力。”

    “一界之地必是事务繁杂,而少君年幼,想来平日里安排处置定然无所适从。我天界与玉清从前便是友好睦邻,来往密切,今日既见少君,自然无有袖手旁观之理。”

    太微面上一片温和关怀之色,好似十分担忧微明处境。

    微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己的鱼钩如此之直,天帝却丝毫不管饵咸,狐狸尾巴露了个彻底,明摆着想插手内事。这般作为,莫不是当真以为自己年少可欺,玉清无人了?

    “微明拜谢陛下恩情!只是祖父闭关前,特意寻了多位上神叔伯相助,更是提及若有大难,尽可拜求太师父斗姆元君。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敢劳及陛下烦忧。现如今,境内和谐安稳,不曾生乱。”

    太微面上表情淡淡,他并未做什么动作,只是大笑两声,道,“少君真是人不可貌相,以朕之见,却是将如今的英才儿郎尽皆比下去了,便是吾之二子,也难以相媲。”

    听得这话,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对,众仙面面相觑,殿内静谧无声,一时间竟是噤若寒蝉,只有香炉云烟袅袅升腾之音。

    微明此时却躬身再拜,一副十足惭愧之色。

    “陛下这话却是羞煞了晚辈。”

    “晚辈才疏学浅,修炼艰难,时至今日不过得一仙身。而听闻夜神大殿与陛下一脉相承,便是不谈修为本身,也有真龙之姿。况且六界人才济济,俊秀何止千万,晚辈实在惶恐,岂敢自傲。”

    见到微明识趣,太微面色稍稍好看了几分。却不料荼姚此时突然开口发难,话语中火味十足。

    今日的宴席虽然本质原因是太微意图接洽各方势力,但表面上的主角的确是润玉。而荼姚本就因为此次宴席规格过高十分不满,加之入席后被太微和微明二人晾了半天,又听到太微前言提及二子,而微明只夸润玉后,更是怒从心头起。

    “本宫从前听闻玉清境之人大多修为高深,所以颇为向往。却不想此番见面……”荼姚故意停顿了两息。

    “听说少君也临近成人,果真只有上仙修为?润玉这孩子虽已至上神,但为天帝敕封,不提也罢。可我儿旭凤却比少君小了千岁,他却已早早修得仙身。本宫想着,莫不是少君有意逗趣,只想以此换得众人一笑?”

    听完荼姚阴阳怪气,微明在心底嗤笑一声,而满殿之内,不光是太微眉头蹙起,众位仙家更是渐渐有了些窃窃私语。

    微明懒得同荼姚这只蠢鸟讲话,只抬头觑了眼太微的脸色,厚道如她,到底还是放了荼姚一马,低下头没有言语。荼姚只当此话是贬低了玉清,可她以修为之事鄙薄他人可行,却千不该万不该嘲笑微明。

    而微明这边按住不提,润玉却自荼姚开口就面如寒霜,此时更是攥紧了袖中拳头,双眸中满含怒意。

    润玉看了眼天帝,又转头看向低头不发一语的微明。他知道她不在意,可是他在意。微儿是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尖捧在手心还犹觉不够的姑娘,怎么能随意受他人奚落取笑!

    “回禀父帝母神。”润玉袍角一荡,利落行礼。

    “儿臣以为,玉清少君如今年龄尚小,修得上仙已可算得当世才俊。且正因为少君如此,才更显昔日少君之母为我天界所创功业。听闻少君先天不足,胎里带伤,这足见其母为我天界奋勇拼杀、不惜己身之勇。况且旭凤乃父帝母神所出,凤凰之体,血脉强大,与旁人不同,怎可相比。”

    “润玉说得极是。”太微淡淡瞥了一眼荼姚,直瞧得荼姚慌乱垂头。“微明少君自是当世才俊,此事无可置疑。”

    “微明谢陛下称赞。其实天后所言极是,从前祖父总是批评微明只顾闭门造车,不通驰怀游目,修为难增。”

    “微明深以为然,所以适逢天界喜事临门,才借此良机,前来赴宴。”微明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玉瓶,礼官适时上前接过。

    “此乃三颗融火丹。微明想借此丹,求陛下一事。”

    太微目光灼灼的看着那瓶丹药。

    融火丹,吞服之后,可助火系修行者永久增加一丝灵火感悟,便是非火属之人吞服,也能为其提升抗火能力,是一种极有价值的丹药。此丹所需材料并不珍贵,却有一味主药唯在玉清境生长,且炼药要求苛刻,手法复杂,自玉清境与天界断联,他再未得见。

    “少君何需如此客气。”太微这般说着,却以眼神示意礼官将丹药收起。

    “不敢让陛下为难。”微明一笑。“祖父常言,修行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如今微明修为滞涩,难以提升,思来想去,只求陛下恩准,许我于天界得大儒教导,得阅藏书。”

    “这有何难。”太微眼中喜色连连,“即日起,微明少君自可随意出入省经阁。”

    而荼姚方才被太微暗中警告,又见到丹药好处,此时一心只想拉拢微明,便言笑晏晏道,“少君勤敏好学自是好事,但本宫想着,少君若是学至晚间,回程不便,那在天界合该有个住处。”

    “正巧本宫的旭凤同少君年龄一般,修为尚可却偶尔贪玩,如今得见少君勤勉,实在让本宫这个做母亲的眼热。不若少君便暂居于旭儿的栖梧宫,也互相砥砺,如此便……”

    “启禀天后。微明从小无母相亲,不大能理解娘娘的一片爱子之心。况且二殿下乃天之骄子,修为精深,想来自是傲然独立。而微明平日俗事缠身,脾气性情也不大和睦,怕是会打搅了二殿下的清净,也辜负了娘娘一片好意。”

    微明面无表情,不待荼姚说完,便直言开口打断了她的废话。而润玉刚刚紧提的一颗心也被这三言两句轻易安抚,稳稳放回肚中。

    “好了。”太微其实心中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但眼前二人话已至此,他只觉今日荼姚成事不足。但他并非只有一子,既然旭凤不行……太微瞥了一眼润玉,计上心头,于是转头看着荼姚道,“朕知道天后是一片好心,但如此安排确有不妥。”

    “旭凤虽性情爽朗率真,但到底年幼,自己尚需旁人照看,又怎能照顾好贵客。”

    “不若少君就先暂居于夜神的璇玑宫,我儿润玉温和知礼,一向宽容大度,定能让少君宾至如归。”太微朝着润玉使了个眼神。

    润玉瞬间懂得太微用意,他按下心中翻涌的喜悦,温和朗声道:“润玉听闻少君修的是木属灵力,而璇玑宫临木近水,正合少君居住。且润玉夜里上值,宫内最是清净,定不会扰了少君处置事务,安稳修行。”

    微明装出一副分明有话想说却勉强按捺住的模样,沉默几息后,朝着太微行了一礼,“微明遵旨。”

    太微心满意足,连连命人为微明摆换新的酒菜。微明再次谢恩,而后和润玉分别回席,一时间乐声再起,众仙继续推杯换盏,笑语盈天。

    九霄云殿鼓乐齐鸣,众人把酒言欢,只听得歌者婉转音喉,“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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