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与思念

    屋里灯影昏暗,山意秋倚在桌前静静听着门外的声音。

    起初只能听见惊天撼地的滚滚雷鸣,不一会,雷鸣不再轰隆作响,渐渐地闷了下去,阴沉沉地像是在隐忍。

    她挽起窗边帘幕,除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只有大地在咕咕噜噜地冒着水泡,万物仿佛溺死在倦怠的黑夜里。

    又吵又静。

    她百无聊赖地放下窗帘,屋内烛光飘摇,炭火滋滋地燃着,暖风熏得人不免疲乏。

    就在欲睡之际,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似乎都能听见行走间水花溅起的声音。

    人相处久了,其实不由自主地就能记住他的脚步声。

    偶尔人不愿诉诸于口的事,却被脚下的步子揭开一角。

    而今日是踩在雨里的、被淋透了的脚步声。

    军营的地并不特别规整,难免坑坑洼洼,不少小水坑,而这人听着不急不慢,一步都不曾注意过脚下,他的衣摆定然已经湿透了。

    山意秋想到这,便要起身打开房门。

    甫一开门,触到的却是一只冰冷潮湿的手。

    像是在深渊冷泉里浸泡过的寒玉。

    手上是一把有些破旧的油纸伞。

    霎时间,她还不及反应,凄寒之风就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屋子里,令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微微抬眼,忽地眼神便触及到了来人淅淅沥沥的发梢。

    他与雨一同,袭来,又零落。

    最后一同沉于人间。

    山意秋连忙折了回去,寻了块干净的布。

    宿子年接过布巾仔细地擦拭着头发,睫毛微颤,沉默不语。

    烛光点点,橘黄色柔光里尽是未沥干的愁。

    山意秋坐在桌边,原先想问他怎么才来的,但想了许久,也只是仰着头望着宿子年,似是随口一问:“饿不饿?”

    “我给你留了个水煮蛋。”

    她伸过去一只手,粉白的手心里呈着一颗小小的水煮蛋。

    已经冷了,但被她捂得还残留一点体温。

    饭堂的师傅说,之前是他不知道她会来。

    晚膳时,师傅愣是塞了一只水煮蛋过来,山意秋怎么推辞都不肯收回去。

    晚上光是那一碗粥就把她撑得半死,原先想与宿子年分着吃掉这颗蛋,可是她在饭堂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宿子年。

    侍卫说王爷有事,需要自己静静。

    可,她想,他会希望有人在房里一直等他回来。

    就像他说过:“意秋,有人陪着,是一件幸事。”

    宿子年的手冻得通红,原先如玉的指节上冻得通红,像是有抹不尽的血色。

    他不自然地用布巾上擦了擦手,这场雨像是淋湿了他的神智,他迟缓又慎重地接过了水煮蛋。

    眼睛亮晶晶的,屏住呼吸,像是接过了什么功勋。

    山意秋等得焦急,直接将蛋塞进了他的手里,指尖冷得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宿子年感受着手心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温润,微微摩梭了下僵硬得不行的手指,似是想留住那一点暖意。

    他缓慢地剥着蛋壳,看着光滑的蛋白上浮起的坑坑洼洼,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

    山意秋实在看不下去他这般,不知是在剥蛋壳还是剥蛋白,又夺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褪去蛋壳。

    没一会,就得到了一颗遍体鳞伤的蛋。

    宿子年掰开蛋白,露出中心黄澄澄的蛋黄,它像是被白云裹住的月亮。

    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蛋黄给你。”

    “嗯?”山意秋微微迟疑,他除了不好甜口,并无其他忌口了。

    以前也没见他不吃蛋黄啊。

    倒是很多小孩子都不是很喜欢蛋黄,因为孩子嗓子眼小,容易噎到。

    他见山意秋不吃,也不急,反而说起了旁的事。

    在这样破碎的雨夜里,一回来,房里有人为他点了一盏灯,有人问他饿不饿,有人为他留了饭。

    他难免忍不住为这人间烟火,絮絮叨叨一回。

    额角一滴水珠缓缓滑落,悬至睫毛之上,却被睫毛轻轻托住,他似是泫然欲泣一般。

    宿子年轻笑一声,眼里是怀念:“原本的炊事师傅虽然已经死了,但孙叔他们还是很执着于让新的师傅给小孩子吃水煮蛋啊。”

    军营里,生生死死,说得总是要容易一点。

    原先师傅世代军户,自己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他年纪大了又身体不好,哪怕退了,还是自告奋勇接过了大勺,或许是移情,又或许是别的,总爱给小孩子一颗水煮蛋。

    他儿子很爱吃水煮蛋。

    可师傅后来,也死在了天垂一役里。

    孙让硬是让一个师傅的个人喜好,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大约也是纪念吧。

    “我以前从来吃不上蛋黄,我爹总会从炊事师傅那,劫走了我的蛋黄。”

    “你爱吃吗?”山意秋并不觉宿游单纯只为这口蛋黄。

    宿子年摇摇头,他更小的时候几乎一直在京城容家住着,锦衣玉食了两三年,吃不下蛋黄。

    “我一直不喜欢蛋黄,我娘也晓得,可她觉得小孩子挑食不好,什么都非要让我用些。”

    “来了军中后,打饭的师傅总爱给我留水煮蛋,这点荤腥不容易,浪费了不好,别的叔伯也不肯要,第一次我勉强吃完的。”

    “等第二次我去的时候,蛋黄就没了,只剩下了蛋白了,我爹正洋洋得意地和孙叔炫耀,这一出看着好像只是他的顽劣之举。”

    “其实,他知道我不爱吃蛋黄,可又觉得鸡蛋是为数不多军中还能吃上的好东西,就背着我娘这般做了。”

    这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只是颗水煮蛋而已。

    但宿子年只和宿游一起待了八年。

    只有八年。

    宿游战死那日,他没有哭。

    却在许多年后的一个雨夜里,为一颗冷透了的水煮蛋而感伤。

    在感念那些笨拙又真挚的爱。

    “意秋,我爹不会再抢走我的蛋黄了...”

    他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直绕着蛋黄说着,语气一次比一次轻,散在冬夜里,愈发寂寥。

    直至失声。

    明明是听着别人的故事,热意泛上了眼角,山意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轻飘飘的力道顺着脊柱而上,和着他不宁的心绪。

    她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不爱吃蛋黄,但是蛋黄碾碎后拌在饭里就很香,很好吃,你要试试吗?”

    她很清楚,无人能替代宿游,即使是她。

    有些病症就只有那一种药能治。

    那个蛋黄的重量从生至死,也只能由宿游与他一同分担,无人能插足。

    但她的未明之意是,你要试试找到快乐的蛋黄吗?

    我希望你日后吃到的每一颗蛋黄都是好吃的,我希望你关于它的记忆能和煦一点。

    不要再为蛋黄而落泪了啊。

    宿子年,你眼尾坠落下的不是雨啊,是泪。

    宿子年含着泪,笑着点点头,侧首看向她:“这样会好吃吗?”

    “嗯,会好吃的。”山意秋点头,将一旁的野菜饭推到了他面前。

    “这样,蛋黄也是好东西了吧。”

    看着他狼狈地用筷子将蛋黄在碗中捣碎,在饭里搅拌。

    饭冷了许久,本就不好的米愈发苦了起来。

    明明该是又苦又涩。

    但碎了的蛋黄混在其中散着香味。

    窗外的大雨渐歇,雷鼓退场,山意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失神地盯着绣于其上的晴空万里,祥云朵朵。

    她沉声道:“我会和大家一起将这世道变得好起来的,大家会信我的,对吧?”

    宿子年抓着筷子的手一顿,哑着声音笑道:“你知道了?”

    他没想瞒着她,也没想过能瞒过她,但是,这些事总是难以启齿。

    像是撕开了一众人血淋淋的疤。

    “这里年纪大点的人都身体有疾的,看着身体还不错的孙叔,实际是个药罐子。”

    “士兵大部分都是天垂口音,剩下少部分的人也是京城口音。”

    她是天垂人,最熟悉的便是天垂口音了,军中那些都是从天垂城里逃出来的人。

    至于京城口音,她猜想那些或许是宿游京城旧部的后代。

    一些是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些是烈士之后,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的长辈们,能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是你们精挑细选的人吧?全都带着一颗复仇的心,所以军纪那么严明吧?”

    宿子年咽下了最后一口米饭,摇了摇头,眼尾低垂:“其他都对,只有一点不对。”

    “他们不是我们主动召来的,是自己来的,我们不会去寻那些受过战争之害的人。”

    “我们...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也对不起九死一生从天垂逃出来的人。”

    所以从来没想过要拉着他们一同报仇,一同赴死。

    这从不是幸存者们活着的使命。

    可是这些人一听见宿子年招兵,还是来了,甚至一些远在京城的将门子弟也来了。

    所有人都想为那些已经故去的亲人好友敛尸、立碑,每逢清明扫墓时再敬上一杯清酒。

    之后尽此一生,守住天垂这片土地。

    仅此而已。

    他的话音落了,耳畔的雷声又响了起来,不断冲撞着人的耳膜。

    这样吗?

    山意秋在一阵恍惚里离开了,直至走进了自己的寝室,也没能缓过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对很多事的第一反应,都是权衡利弊。

    去找寻人们这么做,会得到什么利益,从而去判断他们的动机。

    可有些人,就是不图名利,不辨得失,全凭信念。

    而这样的人,就在这里,有几千个,或许还有更多。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难以入眠,刚有些困意时,便有人来敲响了她的房门。

    山意秋连忙起身,慌张穿上衣服,去开门,原以为会是宿子年,不想来人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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