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盛启二十三年初冬,永德城内望舒湖畔,一艘画舫缓慢离岸。

    画舫共分两层,伙计们在下层筹备,二楼则是贵客的宴饮之处。

    今夜由梁县尉做东,邀城内数位名士相聚,还叫来了泽仙坊的女伎助兴。

    甲板上,七名舞伎呈众星拱月之势曼舞,三名乐伎则靠坐在甲板尾部的屏风前演奏。

    正所谓台前风雅,台后忙乱,那屏风后面藏着上下楼的木梯,负责传菜的小厮们忙得热火朝天,嘴里呵着白气,面上却热得通红。

    白琼音拘谨地站在角落里,尽可能不碍事。

    她年仅九岁,头顶红绳绑成双鬟髻,穿了件素底流云纹的丝棉冬袍,裹得很是暖和。

    容貌清秀,神情却稍显局促,眸子若不小心撞上谁的视线,总会怯生生避开。

    每次有人路过,都要忍不住瞧上她两眼。

    少顷,一小厮忙里偷闲,凑到白琼音跟前搭话:“欸,你也是泽仙坊的?”

    白琼音后退两步,轻轻点头。

    “做什么的?”小厮用汗巾擦了擦手,好奇道。

    “见、见习琵琶伎。”白琼音弱声回答。

    她入坊时间不长,技法尚生,平日里只跟着师傅水玲珑苦练,从来没跑过场。

    但这次,师傅开口让她也跟着,好多见见世面。

    “琵琶啊。”小厮打量她片刻,若有所思。

    随后,他朝她露出个亲和的笑,又去忙了。

    那小厮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话头多笑得也勤,自搭上腔后,一有空就会过来闲扯几句。

    此处环境陌生,白琼音原本精神紧绷,被他的笑话逗过两回,总算能放松下来了。

    一次那小厮正送酒呢,得知白琼音在观摩师傅的指法,便热情地将她拉出屏风,说要给她找个更近的位置看。

    “不不,我站这里,恐怕不合规矩……”白琼音连声拒绝,扯回被他拽着的衣袖。

    开场前,师傅曾特意嘱咐过她,只可躲在屏风后观摩,不能随意走动,免得失礼冲撞客人。

    “你这妮子也忒胆小了!有我在怕什么?放心,没人能说你!”小厮见白琼音不依,手上暗暗使劲儿,又拽了她几步。

    “不、不行,我不能给师傅添麻烦。”白琼音再次拒绝。

    她看似柔弱,可一旦打定主意,旁人就难以动摇。

    那小厮见屡劝未成,额头不由得沁出一层汗。

    正拉扯间,小厮忽然“哎呦”一声,弯腰按住肚子。

    “你怎么了?”白琼音连忙扶住他。

    “嘶~不好,我这来劲儿了!”小厮面色难看,非但站不直,手上也似没力气,抖得差点拿不住酒壶。

    白琼音险险帮他接住,谁知对方一顺势,竟直接把壶塞给她:“不成不成,你先帮我顶一会儿吧!”

    “啊?”白琼音愣住。

    “我伺候的是梁大老爷!瞧见没?就在那儿!”小厮往舱内指了指,“大人要是喊酒你就过去……哎呦喂天爷,我是真不行了!妹妹,麻烦你了!”

    言罢,那小厮一溜烟跑没影了。

    白琼音僵在那里,端着酒壶无所适从。

    她尴尬地四处张望,想把酒交给别的伙计,可越着急越是找不到人。

    “酒呢?”舱内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白琼音心中惶惶,下意识便开口答应,等回过神来时,步子已然迈出。

    琵琶轮指由弱转强,似浪潮击岸一排重过一排,舞伎柳腰挂银链,耀华如流光圈圈漫延。

    她匆匆走过甲板,没敢四处乱瞟,更不敢去看师傅。

    或许是彼此没有交流的缘故,她总觉得往日熟稔的女伴们,此时都有些陌生。

    舱内烘足了暖碳,白琼音骤然进入,早已习惯寒气的脸颊和耳朵都痒痒的,像在发烫。

    有客推盏行令,有客吟诗畅谈,还有客扯着袖子压音低语。

    另有数名丫鬟仆从穿插席间,殷勤伺候。

    白琼音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梁县尉,欠身行礼。

    梁县尉身宽体胖,面色浑如猪肝,见到她后并未再发难,只斜靠着椅背,一言不发。

    双目眯成缝,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白琼音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开始添酒。

    她以为手是稳的,不料倒出的酒线竟颤颤发抖,险些洒出杯口。

    幸好,一切有惊无险。

    白琼音屏住的气慢慢松掉,道了句“大人,慢用”便想离开。

    “谁让你走了?”梁县尉忽然出声,将她定在原地。

    白琼音心头一跳。

    她攥紧壶把,躲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大、大人,可还要酒?”

    梁县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粗掌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扶手,自顾自道:“嗯,皮儿挺嫩,身段也不错,手嘛……对了,听人说,你是学琵琶的?”

    “技法生疏,尚、尚不能奏。”白琼音对这种粘稠视线倍感不适,盼着能尽快脱身。

    可她哪里敢得罪官老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总算憋出个借口:“酒、酒凉了,奴婢下去温一温!”

    此言一出,四周即刻传来许多意味不明的窃笑。

    白琼音被笑得手足无措。

    投向她的视线越来越多,如寒风吹面,刮得人脸疼,却又寻不见伤处。

    偏梁县尉尚未放人,她没勇气就此跑开。

    “此童至真至纯,果然不错。”

    “梁大人,雅性依旧啊。”

    “纤纤软玉削春葱,这女童的十指实乃上品,大人慧眼!”

    “啧啧,得遇此童,梁大人今夜可算是不虚此行了!哈哈哈!”

    客人们起初是轻声揶揄,见梁县尉不反感,便说得更加火热。

    最后就着某句话头,如苍蝇炸飞般豁然哄笑开。

    梁县尉佯怒,用手挨个点指那些滑头,装模作样地要罚酒。

    他没再理会白琼音,其他客人也未跟她说过话。

    可某种结果却已越过她,定下了。

    白琼音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腿发软,颓然跪倒。

    “禀大人!奴婢是薛晴山薛公子的人!”她听见自己如此说,难得没有结巴。

    “薛什么?”梁县尉皱眉,稍稍探身,显然没听过这名头。

    “奴婢的主子是成祥钱庄薛掌柜之子,薛晴山!”白琼音深深叩首,含着泪,大声又喊了一遍。

    梁县尉沉默须臾,复靠回椅背,淡声道:“原来是薛家的。”

    众客逐渐敛笑,彼此眼神交递,议论开来。

    “这薛掌柜可是个人物,除了钱庄,那当铺、茶庄、胭脂铺都有不少生意,算是咱这的首富了。”

    “咳,光老子厉害有什么用?后继无力啊!薛家七个儿子,没一个顶事的,嫡出的那俩更是不争气。”

    “就她刚才说的那薛晴山,我连听都没听过,肯定是后头那几房妾生的。”

    白琼音跪在地上,听得心如油煎。

    他们猜得不错,薛晴山比她年长三岁,是庶出的第六子,在薛家确实不受宠。

    因恐惧而涌出的泪水让眼前变得模糊,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小心翼翼抬头,去看梁县尉的反应。

    梁县尉似是觉得扫兴,面色带了点烦躁,显然不想事情变得麻烦。

    但就此罢手又有点丢面子,怕是正在衡量。

    见梁县尉在迟疑,一位宾客忽然狠狠撂下酒樽,挑声高呼:“依我看,就算人是薛掌柜屋里的又如何?他还敢不给梁大人面子?”

    其他人见状,忙随之附和。

    “那是自然!能为梁大人献美,是薛家的福气!”

    “正是这话!瞧这女童姿色非凡,没准薛掌柜跟大人还是同道中人呐!”

    “哈哈哈哈哈!”

    拍马屁者指不胜屈,把梁县尉越架越高。

    白琼音的头被这些声音一记记砸低,浑身的气力都随着希望彻底消散。

    她家境贫寒,父母重男轻女,生下她后失望至极,怨怼得了个赔钱货。

    平日差遣她做事也只叫“贱丫”,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曾取。

    后来弟弟降生,父母欢喜之余,打算处理掉她这张多出来的嘴,便想高价卖给别人当童养媳。

    那日在街上,她被套了件补丁较少的衣服,脸上糊了层厚粉,听父母跟对方撒着泼还价,忽然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趁着他们没防备,她鼓起勇气往旁边的石墙上撞,想一头碰死,不料却被人拦下了。

    那人便是薛晴山。

    知晓经过后,他出双倍价钱将她买下做家仆,送进泽仙坊学艺。

    薛晴山还给她起了个新名字,白琼音。

    自那日起,白琼音才知道,原来没擦干净桌子不用挨劈头盖脸的巴掌,没听见呼唤也不用挨扫帚抽。

    她的存在不再跟“贱”字挨在一起,旁人不是叫她“白姑娘”,就是唤她“阿音”。

    白琼音体会到了做人的滋味。

    薛晴山的出现像一个降临的神迹,他成了她的信仰,精神支柱,也是最大的依靠。

    她甚至以为只要有他庇佑,就不会再被任何风雨所伤。

    可如今,守护着她的神在旁人口中变得一文不值。

    他们眼里只有梁县尉,或许会稍稍忌惮薛掌柜,但绝不在意薛晴山。

    白琼音万念俱灰。

    梁县尉不会放过她的。

    这次,没有奇迹出现了……

    “啊!啊啊!这狗崽子咬人了!快拉开!”

    “给老子松口!”

    “让你咬!让你咬!”

    一阵打骂声豁然穿透屏风,吓停了甲板上的舞乐,直冲舱内而来。

    席间氛围突变,众人纷纷引颈而望,想听个清楚。

    梁县尉更是大掌一挥,拍案怒喝:“混账!吵什么呢?叫他们都滚过来!”

    原本变得安静的白琼音忽然有了动作,一股强烈的生的渴望再度席卷心间。

    她冲梁县尉重重磕几个头,随即飞快起身,拼了命地往外跑。

    许是跪得太久,白琼音膝盖发酸,脚踝也软得厉害,跑起来踉踉跄跄,似乎再多迈一步就会跌倒。

    但她仍没回头,咬紧牙关,在心头疯狂默念不管听见谁喊都不要停下。

    甲板冷风寒冽,吹散了烘在她身上的暖意和熏染的酒味。

    她穿过愣住的舞伎们,如惊弓之鸟,泪珠滚滚。

    惊魂未定之际,她瞧见迎面有小厮押着个乞丐一样的少年往这边走。

    少年似与她年龄相仿,头发蓬乱如野草,穿了身滚过泥的粗麻衣。

    彼此擦肩而过时,少年偏过头,朝她短暂地瞥了一眼。

    白琼音脚下未停,脑袋却错愕地随着押送少年的小厮而转动。

    那小厮方才明明腹痛难忍,百般哀求她帮忙送酒的,怎么这会儿又没事了?

    非但没事,还满脸恶气,嘴里又咒又骂,像没瞧见她一般,脚下生风就那么过去了!

    “阿音!”坐在演奏席上的师傅压低嗓音,急声道,“快走!”

    白琼音即刻醒神,一鼓作气躲回甲板尾部的屏风后。

    她满脸泪痕,惊魂未定,还想往楼下跑,可惜看热闹的伙计太多,硬是将她堵在了楼梯口。

    “怎么回事?”梁县尉的质问隔着甲板远远飘来。

    “禀大老爷,这要饭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溜上来的,躲在厨房偷嘴吃,被小的抓住了还敢咬人!”小厮恨恨地啐了口,“呸!狗杂种!下嘴真他娘的狠,差点没把我手咬烂!”

    白琼音被看热闹的挤来挤去,思绪纷飞。

    方才梁县尉说,他知道她是学琵琶的。

    那小厮不久前恰好打探过她的出身,莫非……

    “够了!”梁县尉有些不耐烦,他喝断小厮,醉醺醺道,“这叫花子,还挺横?”

    少年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血和盐渍过:“大人,我吃的,都是菜根果皮。”

    “那些都是要喂猪的!”小厮狠踹他一脚。

    少年很是虚弱:“我饿三天了,只想捡点残羹活命……难道人命还比不过牲畜?”

    “哈!猪肥能宰了吃肉,喂你?有个屁用!就你这几把骨头,狗啃都嫌柴,还有脸跟猪比?”小厮勃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众客听着有趣,放任小厮耍猴戏似的多骂了两句。

    白琼音抿唇,透过屏风上的仙鹤戏莲图,望向少年模糊的身影。

    恍惚间,总觉得是自己站在了那里。

    少年沉默着,待四周笑声衰褪,忽又问道:“用剩菜喂猪还不够,为何还要喂酒?”

    “你、你胡说什么?”小厮嗓音发紧。

    “没胡说,我亲耳听到的,你刚才在后厨嚷嚷阉猪那东西不中用,得给他在酒里多下点猛药。”少年笃定。

    船上忽然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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