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

    小厮猝然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怪叫,忙不迭地去捂少年的嘴。

    挤在楼梯口的伙计们更是直抽冷气,差点以为听错了。

    “来人,按住他。”梁县尉阴沉开口。

    脚步声杂乱,数名护卫一拥而上,拿下小厮,照着胃直接招呼两拳。

    小厮疼得狂吐酸水,两眼翻白,再喊不出半句话。

    “说,你还听到什么?”梁县尉强压怒火。

    少年依言,即刻如鹦哥儿学舌般一板一眼道:“他讲那阉猪外强中干不能人道,整日被婆娘们取笑,没奈何,只好找女童泄火。”

    “还说他那玩意儿就是煮烂了的豌豆,一压就碎。”

    白琼音迷茫地擦掉泪痕,越听越糊涂。

    她不懂,其他人却懂了。

    众宾客急忙喝断少年,不敢让他再学,当即命护卫们取棍,要将小厮活活打死。

    甲板登时乱作一团,小厮杀猪似地扑腾,努力想为自己辩解,可嘴很快便被堵上了。

    接着,便是阵令人心惊的棍击。

    “啊!”白琼音被吓得不轻,她踉跄后退,想远离屏风,却再次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回。

    那些伙计们见小厮倒霉,先是咋舌,而后半是畏惧半是兴奋,不住地嚼舌头。

    “嘿,梁大人生平最恨‘那两字’,我看秦贵这回怕是要完了!”

    白琼音这才知道那小厮叫秦贵。

    “哎呦,揍得真惨!”

    “诶,不对,秦贵这小子平时对梁县尉可巴结了,私下里也一口一个‘大老爷’,态度挺恭敬啊?”

    “是呀,没事儿就跟我吹大老爷多看重他,还说过两天肯定能过去跟班呢!”

    “倒是后头的张厨子爱把‘那两字’挂嘴上,他看不惯梁县尉找女童,秦贵作伥,他就连着一块骂!”

    拥挤的热潮、杂乱的八卦与皮开肉绽的棍打声搅和成一团,裹得白琼音耳鸣胸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她头晕目眩之际,甲板那边忽然惊呼四起,接着便是重重的落水声!

    “啊!跳船了!”

    “那要饭的跳下去了!”

    白琼音身形一顿,蓦然看向船外。

    棍击骤停,灯笼一个接一个探出护栏,照亮黑黢黢的湖面。

    无论伙计、女伎还是宾客,全都抻长脖子,借着夜灯巡视湖面。

    “人呢?人呢?”

    “怎么光有水花没有影?”

    “这么会功夫就沉下去了?”

    “我看那边好像有东西!快往那边照照!

    灯笼混乱晃动,数不清的叫嚷将寥寥怜悯转瞬吞没。

    白琼音终于在哄闹的人群中站稳了。

    她不认识这少年,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可此刻,她却忍不住为他悲伤。

    船夫们搜了近一盏茶的时间,仍旧无果。

    众宾客扫兴回舱,灯笼撤回,湖面再度漆黑如墨。

    小厮秦贵早已断气,下半身被打烂,黑血大滩渗出,与衣服糊成一片,头软软地耷拉着,被护卫拎着胳膊腿抬走。

    伙计们往甲板上狠泼几桶凉水,清理干净后,舞乐照旧。

    白琼音躲在一楼木梯背部的空架子里,用双臂抱住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

    忙碌的伙计们路过时不会再留意到她,楼上的喧嚣离她很远,明月和湖水也是。

    不知过去多久,丝丝缕缕的凉意飘进白琼音的脖颈。

    “下雪了……”白琼音木木地仰着脸,让更多雪花在身上融化。

    这还是今天的第一场雪。

    * * *

    梁县尉没再找白琼音麻烦,不知是顾忌“阉猪”的名号,还是喝得太醉把她忘了。

    画舫又行了半个时辰才靠岸,各色人等陆续离开。

    泽仙坊的女伴们找到躲起来的白琼音,一行人落在最后,对她暖言安慰。

    听她讲完经过,师傅水玲珑蹙眉,揽住她殷殷教诲:“下次千万留神,记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到一半,水玲珑突然停住。

    白琼音下意识顺着师傅的目光,往岸边那片枯黄的芦苇地看去。

    有位黑衫男子在朝她招手,虽未提灯,借着月色却也能辨出轮廓。

    “阿音!这边!”那人开嗓唤她。

    这下更确认了,是薛晴山的亲信孙铭。

    水玲珑略有些尴尬,她松开白琼音,从背后轻推一把,干笑道:“去吧。”

    白琼音悄声答应,刚走开两步又回过头,眼眶红红地对水玲珑露出个乖巧的笑。

    水玲珑眉目顿时舒展不少,挥手让她快去,自己与其他女伴留在原地。

    白琼音向来懂事,习惯报喜不报忧,想来这次也不会让她这个师傅难做。

    干枯的芦苇足有半腰高,白琼音小心穿行,刚到孙铭眼前,立刻接到了个包袱。

    “喏,公子给你的新衣!”孙铭迅速搓两下冻得发紧的手背,催她打开看看。

    他年十二,与薛晴山同龄,常为其跑腿办事,同白琼音早已相熟。

    “有劳孙大哥!”白琼音抱紧它,恍惚间感受那了个人的气息。

    “诶,你声音怎么不大对?过来我瞧瞧,眼睛也肿了?你哭过?”孙铭把她拉到月光下,想看得更仔细些。

    “没,湖上风大,我只是受寒了。”白琼音垂下沾了雪的长睫,站回背光处。

    孙铭默了默,没戳穿她的谎,转言道:“咳,对了……你琴技可有进展?”

    “上月小考,已拿过四次甲等。”白琼音的背僵了僵,声音不自觉发紧。

    泽仙坊的见习琵琶伎共有三十二位,按进度分为玉苕、菡萏、葳蕤三班 ,每班由一名师傅授艺。

    白琼音所在的初学者“玉苕班”,正归水玲珑负责。

    玉苕班每授一曲,七日后都会进行考核,前三名为甲、乙、丙等,成绩记录在册,作为将来评定琵琶部首席的条件之一。

    当初薛晴山送她去泽仙坊,曾命她在及笄那年成为首席,具体原因却未明言。

    白琼音从不探究薛晴山做事的理由,她只是拼尽全力,想达成其所愿。

    “甚好甚好!你是个懂事的,很让公子省心!”孙铭用力拍拍她的头,笑容多了几分真挚。

    白琼音也跟着笑了。

    这一晚,她的心难得踏实。

    见孙铭这就要走,白琼音紧追两步,鼓起勇气问道:“薛、薛公子近来可好?”

    其实她想问的是薛晴山为何这次没来,但话在嘴里转了转,终究还是变了样。

    孙铭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因着心情好,索性多说几句:“公子原是想亲自来的,奈何老爷新给间绸缎铺,如今正学着打理呢。”

    白琼音眸光颖亮,顿时欢喜:“真的?太好了,恭贺公子!”

    孙铭双手后背,笑得与有荣焉。

    薛晴山在薛家地位不高,想赢得父亲青睐并非易事。

    薛家那两位嫡子刚一出生,薛老爷便大手一挥,赏了好几间铺子。

    轮到薛晴山这里,直到半年前才得了一间门脸极小的胭脂铺。

    当时薛老爷过寿,众宾云集,薛晴山出人意料地念了首才华横溢的祝寿诗,满堂喝彩,薛老爷高兴之余,就随手丢给他间铺子历练。

    那胭脂铺地处偏僻,客流本就少,再加上经营不善,坏账烂账摞成山,原该没几天就闭店转让的。

    谁知薛晴山做生意颇有天资,短短半年竟让生意转亏为盈,还为自身积攒下了点口碑。

    估计薛老爷也没想到这六儿子居然能有出息,短期内再给生意,多半是真起了培养的心。

    “公子大抵年后才能得闲,你可要多用功,切莫叫他失望。”孙铭无意再耽搁,最后叮嘱她两句。

    “孙大哥放心,我会拿到所有小考的甲等。”白琼音认真保证。

    “成,回吧。”孙铭往掌心呵口热气,捂着脸大步离开。

    夜幕低垂,将远处的景象模糊成片。

    白琼音久久目送孙铭的背影,直到雪晶刮进眼睛,冰得她连眨几下才回神。

    往日薛晴山来看她,白琼音内心总希冀能跟他一起离开,从此陪在身边伺候。

    但每次,她都是要留下的。

    慢慢的,这种目送便成了习惯,哪怕是薛晴山身边的人,她也想多瞧两眼。

    “救……”

    白琼音怔住,她好像听见风声里似乎夹杂了什么。

    芦苇地空旷,寒风呼啸,刮得枯叶沙沙作响。

    白琼音攥着包袱皮,赫然发现自己独身在此,似乎有点危险。

    师傅她们就在不远处,还是早些过去的好。

    “救……”阵风倏然停歇,四周安静,让她听得更加真切。

    白琼音转头,很快锁定声音来源,没敢过去,却也没走。

    那种如同濒死小兽发出的虚弱呼救声,黏得她的心像是被谁捏了一下。

    “姑娘,救救我吧。”对方声带呜咽,吐出这句话后,就仿佛断气般再无动静。

    白琼音没法置之不理。

    风再起时,她寻音找到了那个人。

    拔开齐腰高的萎黄芦苇,浓重水露气扑面而来。

    有个人倒在了地上,浑身湿漉漉的,像刚刚才从水里捞出,本就单薄的衣衫紧贴身体,沾染雪霜后又硬又冷,把他残存的体温吸得所剩无几。

    “是你?”白琼音惊呼。

    虽然夜浓看不清容貌,但她依然能认出眼前这人,正是那跳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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