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

    穆寻颤抖呻.吟着,余光悄然衡量自己与对方的距离。

    自爬上岸后,他藏于这片能挡风的芦苇地里,采过数十把枯苇盖在身上,延缓生命流逝的速度。

    但就在刚刚,穆寻心一横,把那些东西通通掀走,只为让自己看起来更孱弱无害。

    雪恐怕要下一整夜,继续这样下去,他定是活不成的。

    那姑娘穿得厚实,若抢了她的衣服,或许还能有线生机。

    他本打算等孙铭一走,就从后面击昏她的,几番尝试起身,却发现自己虚弱得厉害。

    一旦偷袭不成,她受惊尖叫极有可能会引来旁人。

    穆寻迅速更换策略,决定先将她诱来,待其靠得够近再暴起伤人。

    这招胜算虽大,赌的成分却更多。

    假使对方不来,万事都成空谈,他此番折腾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可如今,穆寻却独剩这一条路能走。

    他快油尽灯枯了。

    待她靠得近些,再近些……

    穆寻看准机会,刚一起身,冷不丁被件厚袍迎头盖住,硬是又跌了回去。

    “别怕,我不会害你的!”那姑娘的声音隔着袍子外,温柔真诚。

    穆寻一时错愕,没再挣扎。

    等他想起自己的那些心思,身子已经被她七手八脚裹了个严实。

    穆寻受冻太久,触感麻木,纵然穿上这厚袍,躯体仍在习惯性地打摆子。

    他跌坐着,死命抓紧袍襟,高度提防着谁会把这温暖抢走。

    待缓过一会儿,冷颤渐止,穆寻才舍得伸出根手指,将挡在眼前的湿发拨出条缝隙。

    月很凉,枯苇萧瑟,满天雪光中,那个小姑娘双手撑着膝盖,探身看他。

    “你还好吗?”小姑娘满眼关切。

    穆寻喉咙发堵,没能做声。

    他离“好”这个字,实在太远。

    “你可受伤了?家在哪儿?”小姑娘又靠前几分,突如其来的凑近,反倒让穆寻略向后仰。

    他没理会她的问题,只是纳闷她为何这般不设防。

    “难不成落水撞到了脑子?”她替他的沉默寻到了个理由,眸子中的担忧更甚。

    “我……”穆寻刚想开口,忽听不远处有女人在唤:“阿音?还不过来吗?”

    “啊,是师傅。”小姑娘突然直起身,不安地向后看了一眼。

    穆寻低下头,任由湿发再度遮住视线。

    这小姑娘要被叫走了。

    不知她会不会把袍子要回去。

    “那个,你还能站起来吗?”踌躇片刻,小姑娘忽然开口,“要不……我带你找个过夜的地方?”

    穆寻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快,站起来!”小姑娘似乎已下定某种决心,主动将他拉起。

    躺在地上太久,身体又失温过多,穆寻站得摇摇晃晃,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才没一头栽倒。

    小姑娘帮他把兜帽扣好,压得低低的,颤声嘱咐:“待会儿别说话,一切、一切听我的就好。”

    言罢,她深吸几口气,搀着他主动朝星星点点的灯火走去。

    穆寻精神有点恍惚,他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临死前的幻想。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小姑娘搀着他胳膊的手愈发用力了。

    他能感觉到,她也在强撑。

    * * *

    薛家每次派人来找白琼音,总会避开旁人说话,水玲珑也早已习惯了。

    只是今日,时间未免太久些。

    芦苇地里视线不明,水玲珑远远瞧着孙铭不在,试着喊了声,不曾想白琼音身后竟领了个人!

    “这位是?”水玲珑疑惑。

    “孙大哥刚刚送来的。”白琼音努力表现得神情自若,“说是要跟我小住几日,学学规矩。”

    水玲珑微讶,没想到孙铭此番来是为了送人。

    她将灯提得更近些,想看清新人容貌,无奈对方兜帽太低,只能瞧见尖尖的小下巴,肤色白得近乎没有血色。

    “你这妹妹多大了?叫什么?”水玲珑问道。

    “……妹妹?”白琼音愣住,少年的身形亦是一顿。

    她往旁边一看,发现他身材瘦削,又穿了件绒绒的嫩桃色外袍。

    打眼一看,还真像个姑娘。

    “呃,这妹妹比我小一岁。”白琼音顺势下坡,绞尽脑汁瞎编,适逢瞥见那些打着璇儿的飞雪,便又硬着头皮道:“叫、叫阿雪。”

    撒完谎,白琼音整张脸由下至上臊得发红,深觉自己漏洞百出,定然是被看穿了。

    她很少骗人,遑论骗朝夕相处的师傅。

    刹那间,白琼音不断预设被揭穿后该找些什么说辞。

    胡思乱想了一气,却迟迟没等来斩首她的大砍刀。

    “先回吧,快宵禁了。”水玲珑不再打量“阿雪”,转身走在前头,带众伎离开。

    白琼音懵懵的,拉着少年稀里糊涂混在队伍中间。

    直到走出数十步远,笑容才逐渐浮现在她脸上。

    无声欢喜,像悄然放开的花儿一般。

    混过去了!

    她捏捏少年的胳膊,对着他笑,心底尽是隐秘的满足。

    少年侧首,绒嘟嘟的兜帽竖了个小尖儿,像颗倒扣的桃子朝她歪来。

    煞是可爱。

    原来薛公子送给她的新衣这般好看,嫩桃色的袍面缀以朵朵玉琼,柔美极了。

    每次想起那个人,白琼音心底都会一阵暖和。

    许是被冻透的身体缓过来了,少年的步子已然迈得稳当,白琼音不自觉地将搀扶的姿势转成了臂弯相挽。

    少年转过头去,沉默着与她并肩而行。

    “薛公子,希望我也能像你那般,救下一条命。”白琼音眼眸低垂,暗自祈祷。

    * * *

    泽仙坊乃是永德城面积最大的歌舞坊,夜晚灯火通明,宵禁后正门落锁,留宿的恩客则彻夜狂欢,黎明方歇。

    水玲珑等人自侧门而归,先是去登记处交还腰牌,而后再去找掌管诸伎的夏都知汇报外出事宜。

    “今儿也晚了,你先带阿雪去休息吧,其他事明天再说。”水玲珑对白琼音笑笑,没用她跟着去。

    白琼音忙不迭应下,哪里敢耽搁,拉着穆寻直奔住处。

    泽仙坊内分为三曲之地,南曲伎最优,中曲伎次之,一曲伎低劣,客人身份不同,待遇也差别极大。

    而见习部的姑娘们,则住在分属于中曲的三楼西侧,六人一通铺。

    因薛晴山特殊关照过,白琼音独居走廊尽头的小单间,难得清静。

    白琼音带着穆寻一路疾行,生怕被熟人叫住。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刚到三楼,就被拦了个正着。

    “嗬,你今儿可是痛快!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跟着师傅混着席吃了?”苏妙蓉双手叉腰,挡在廊道中间。

    她与白琼音是同门,穿着见习伎统一发的圆领衫子,红底黄团花,下配黑蓝竖纹长裙,眉梢飞扬,俏丽鲜活。

    白琼音开始发愁。

    苏妙蓉凡事都爱争先,小考成绩月月屈居乙等她不满,只有白琼音能住单间也让她不满。

    此番水玲珑没带她外出,苏妙蓉更是生气。

    见白琼音苦笑不答,苏妙蓉又噔噔两步蹿到穆寻身边,抬手就要掀他的帽兜:“这谁呀?大晚上的挡这么严?”

    “不可!”白琼音手疾眼快按住她,险些吓出一身汗,哪敢再耽搁,忙把穆寻护在怀里,径直往里闯:“别闹我了,师傅给你带了点心,还不快去!”

    “干嘛呀?神神秘秘的,出去一趟就不认人了?”苏妙蓉没被诓走,像条小尾巴似的继续跟着。

    见白琼音进屋,苏妙蓉也想进,谁知对方竟迅速插门,就这么把她锁在外头了!

    “喂!喂!白琼音!你敢这么对我?开门!白琼音!”苏妙蓉气得直跺脚,把门板拍得啪啪响。

    幸好,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

    巡层管事闻讯而来,怒声斥责,总算将苏妙蓉赶走了。

    白琼音擦去下颌的汗,浑身的劲儿这才卸下。

    “呼……没事了,你先坐,我给你烧水喝!”白琼音从角落里拽过一把小凳子给少年坐,又拿铁钳把炭炉挑欢,将铁壶放在上面烧。

    见穆寻坐着发呆,她又从木柜里翻出半张饼子递给他:“吃吧!”

    “谢谢。”穆寻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般哑。

    他将饼塞到帽兜下,半晌再拿出来,饼子完好无损,只是多了个浅浅的牙印。

    好硬。

    穆寻的牙有点痛。

    “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水给你洗澡!”白琼音没注意到他的状况。

    她趴在门口听了会子,确认苏妙蓉没在外头,轻轻推开门缝,探头探脑的钻了出去。

    室内静谧,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默默燃烧。

    穆寻望着屋子里的陈设,冰凉的指尖逐渐回温。

    床榻不算宽,斜靠着被褥放了把琵琶。

    屋里没桌子,木柜倒是有两个,并排放在床对面,漆面斑驳,应是用过很多年的旧物。

    方才白琼音开柜门时,穆寻目光扫过,知道那是放杂物用的,如此想来,另外一箱应是衣柜。

    他身下坐着的小凳子原本放置的角落里,还有个半人高的浴桶,侧面垂着归拢好的布帘。

    壶响了,沸水撞得盖子噗噗作响。

    白琼音还没回来。

    穆寻走过去,垫着炉边的抹布将铁壶拎开。

    热气升腾,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蒸得半边身子又湿又暖。

    穆寻把铁壶放回地面,再次咬了一口手里的硬饼。

    他觉得,这是张很好吃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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