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是再也收不住。

    白琼音豁然起身,双手明明只想撑住桌面,却碰翻了茶碗。

    残渣甩洒,零星点点,沾到薛晴山袖口,仿佛卑微的苍苔不期然靠近了通天云峰。

    “奴婢别无所愿,只想请公子狠心些,冷情些,别再事事关怀……若总是这般温柔,奴婢、奴婢……”

    白琼音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迅疾如掌中流沙,再也留不住。

    她跑得狼狈,用胳膊挡着脸,留下错愕的薛晴山,推门而去。

    白琼音一路小跑,泣不成声,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期待那么久,真见到薛晴山,却又生出万般委屈,竟还敢对着他哭闹。

    那是她的主子,她的恩人。

    不是能容她哄她的穆寻啊。

    如此不顾分寸,任意妄为,难道她真的是被惯坏了?

    冷风吹面,冻得白琼音脆生生打了个喷嚏。

    腰间的祈福牌清悦作响,提醒她还有人在等她回家。

    白琼音吸吸鼻子,用手摸摸眼睛,察觉到这是又哭肿了,顿时懊恼。

    不成,这么回去,穆寻定要担心。

    她四处看看,从街边一棵枯树杆上抓下一把积挂着的雪,用掌心托着敷在眼部。

    很冰,很凉,冻得她直抽冷气,却也平静不少。

    就这样吧。

    让薛晴山对她失望也好。

    他们本就是主仆。

    此外的,都只是奢望罢了。

    * * *

    这招消肿颇有效果,等白琼音回坊时,无人看出她哭过,还在打趣她与薛晴山相会得如何。

    白琼音干笑着应对几句,只想赶快逃回房间。

    没想到一进屋,便看见穆寻在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

    “姐姐!”穆寻抬头见是她,顿时松了口气,忙关上门低声道:“我方才遇到位好心的远方亲戚,答应收留我!姐姐动作快些,咱们这就走!”

    “啊?真、真的?太好啦,你……好,我帮你收拾!”白琼音被这突然的消息冲击得不轻,脑子还没消化完,身子却自主动了。

    她打开杂物柜,拿出平日装银子的钱袋,想了想,又从衣柜里取出个深褐色的包袱。

    “咳,这是我特意找人做的衣服,快过年了嘛,想着到时再送你的!你这就带上吧!”

    “哦,还有这些药!我是用不着了,你都带着,万一路上受个外伤什么的……呸呸呸,这话不算!阿雪一路平安,平平安安!”

    “还有这银子!穷家富路,我还有呢,用不了的用,你就都带着吧!哈哈,方才去见薛公子,他还给了我好多呢……”

    白琼音低着头忙活,穆寻却停下了动作。

    他盯着她,面无表情。

    看得白琼音忐忑。

    “姐姐不想跟我走?”穆寻冷着脸,单刀直入。

    白琼音尴尬地继续给包袱打结,尽量让语气自如些:“嗯,我不走,你、你自己走吧。”

    “为何?就为了薛晴山?”穆寻抢过那包袱扔在一边,让她专心跟自己说话。

    “与薛公子无关呀,我只是觉得,留在泽仙坊也挺好的,你看,这里吃住都有,师父也对我好……”白琼音努力笑出来。

    “阿音!”穆寻刚喊出这两个字便止住了。

    他努力深呼吸,让情绪平稳,极力克制道:“姐姐莫非昏了头了?这里好?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知道又如何!”白琼音脱声大喊,几乎失控。

    她闭上眼,悄悄掐着虎口,让自己尽快恢复成往常那样的语气:“阿雪呀,我知道又能怎样呢?当丫鬟,当家仆,为主尽忠,不就是这样的命吗?”

    “这命谁爱认谁认,左右轮不到姐姐头上!”穆寻满眼焦急,挨着她坐在榻边,拉过她的手,耐心道,“那薛晴山给姐姐花了多少银子,咱们还给他就是!两清不相欠,姐姐又尽的哪门子忠?”

    白琼音知他是为了她好,感动之余,却只能摇头苦笑。

    其实花盼春卖身泽仙坊时,她父母总共才拿到五两银子。

    可木匠李胜想替她赎身时,却被讹了足足五十两!

    有些债不是那么好还的,丫鬟卖身后,其价值多少,唯有主子能说了算。

    薛晴山欲将她培养成琵琶部的首席,未来便是天价。

    这是笔增值的买卖,岂是他们现在能负担得起的?

    穆寻家境贫寒,孤身流浪,险些冻饿而死,如今能遇到个愿意照顾他的亲戚,简直是老天保佑,怎可再添上她这么个负累?

    白琼音运气,松开他的手,心境愈发坚定。

    这些时日,她受穆寻的照料已经够多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拖累他。

    绝对!

    “说什么还钱……我、我是放不下公子!对,我就是记挂他!你别再劝了,快些收拾,别耽搁时辰!”白琼音狠下心肠。

    “姐姐!你!”穆寻气得要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随时处于爆发边缘。

    “你不走,那我便扛你走!”穆寻一脚踢开碍事的马扎,失去理智。

    “你、你敢!你若动手,我这便高声叫,让师傅来评理!”白琼音也急了,她不明白穆寻怎么就这么轴!

    穆寻双眼忽然湿润了。

    “师傅”二字,宛若锥心,刺得他清醒。

    他呆立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这是在做什么?

    白琼音不是他的家人。

    他又何苦死抓着她不放?

    也罢,也罢。

    他要做的事很多。

    不该在这耽搁。

    穆寻沉默得很突然。

    他不再劝白琼音,也不再看她,只拎过自己的包袱,转身便朝外走。

    其实他的东西少得可怜,早已收拾妥当。

    “欸,你等等!”白琼音慌忙拎上钱袋子和送他的衣服,“这些也拿着呀!阿雪?阿雪?”

    穆寻置若罔闻,大步流星继续走。

    “欸!”白琼音有点慌,每次穆寻不理她,她都慌得厉害。

    往日只是小打小闹,总归还住在一个屋子,天一亮就能再见,更何况穆寻总是很快来哄她,从未气过很久。

    可这次不同。

    他要走了啊。

    “阿雪呀,你、你还留在永德城吗?你那位亲戚住哪里呀?”白琼音见他不接东西,索性就那么跟着他走。

    想着一路送送,送到他出坊,也能再多说两句话。

    穆寻目视前方,冷声道:“很远的地方。”

    “啊?那、那以后还回来吗?”白琼音愣住。

    “不。”穆寻吐字简短。

    “是、是哦,短时间内不方便的话,那过几个月……”白琼音声音有点发颤。

    “不回!永远不回!”穆寻豁然停住,死死盯着白琼音,目光几乎带了恨意,“永远都不回来!”

    “阿雪!”白琼音哭出声。

    穆寻抽身,步伐更快。

    白琼音拎着两个包袱呆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再也动不了。

    可眼看着他即将出坊,白琼音忽然跑了起来。

    她扔下包袱,飞扑着从后抱住穆寻。

    用尽浑身力气,不管不顾。

    像是要就这般,永远把他留在身边。

    “阿雪……求求你,别这样跟我分开……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你要走了呀,要走了呀……”

    “你别气我……回头看看我吧阿雪……我……我……”

    “不回来也行,你好好的过日子……我只求你别日后一想到我,就只剩下气……”

    “阿雪,我们好好的……行吗?”

    白琼音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比上次穆寻不小心凶她,还要伤心一百倍,一千倍。

    她哭得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把头埋在他的背上。

    想感受他的体温,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白琼音感觉有东西掉在紧环着他腰的手背。

    似是泪。

    温热的,很快又变得湿冷。

    “阿音,我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回来。”

    “或许,没几天就……”

    “你想留下,可能是对的,是我太任性了,明明保护不了你,却还是硬要勉强你……”

    白琼音哭得更凶了。

    她不太能听懂穆寻的话,却知道他在发颤。

    她只想他们能好好告别啊。

    “那、那你是不气我了?”白琼音哽咽道。

    良久,穆寻才沙哑回道:“嗯。”

    白琼音扯扯嘴角,仿佛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被挪开,又重新活了过来。

    她松开他,想起扔掉的两个包袱,又匆忙捡回,塞到他手上。

    并未注意到她离开的瞬间,穆寻的身影有多摇晃。

    “那你带着,我也好安心!”白琼音生怕他再拒绝,连连后退。

    穆寻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和那件从未见过的衣服,低垂着头。

    “咳,走吧走吧,我在这儿看着你!”白琼音站在泽仙坊的大门门槛上,朝他挥手。

    夏都知定了新规,女伎不可轻易出坊。

    她没法送出这个门。

    穆寻回首,带着她看不透的表情,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那天,白琼音哭了很久,直至晕厥。

    她想着,过去的总会过去,她该朝前看。

    可次日醒来,她发现不知是谁把她从桌前抱回榻上,盖好了被子。

    而那包给穆寻的钱袋,又出现在小桌上。

    除此,桌子的右下角,还多了个用刀刻下的字。

    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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