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魔宗

    “来,尝尝我的手艺。”

    小窗半支着,窗边摆着一个空花瓶。

    片刻后,硬邦邦的女声传来:“……一般,也就还凑活吧。”

    “那你还吃第二块做什么?”

    “……”

    冷硬的声音滞了滞,随即转移话题:“提到吃的我就来气!苏时雪,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我天天泡在膳堂做饭,人都熏入味了!”

    “但据说你的弟子为了避免下月再劳累你,修炼格外刻苦啊。”苏时雪轻笑道:“尤其是上次受罚的孟常柏,听说已经快要突破了。”

    尚梦“哼”了一声:“他别气我就好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让内门弟子吃你做的饭,真不知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了。”

    苏时雪朝尚梦俯了俯身,揶揄道:“据说,每日都有医修弟子自发在膳堂内轮值……”

    “你再这样我走了啊!”

    “别别,有正事儿呢。”

    苏时雪很喜欢尚梦嘴硬又别扭的性格,和她说话难得放松了些,此时才严肃下来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温风从窗缝涌入,苏时雪放下手中茶杯,“嗒”地一声,清脆又坚定。

    “我要灭了那三个魔宗。”

    “什么?你……”尚梦滞了片刻,而后连珠炮般开口:“咱们是跟他们过节已深,而且他们几次三番暗算,报仇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这毕竟不是小事啊,三大魔宗,万一……”

    “冥心谷谷主沙莫容已死,问玄宗大长老洛擎苍重伤遁逃,夜神宗在叶天慈手下本就没落,如今更是难成气候。”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而且他们三宗,再怎么样也人多势众,反观我们这边,明珠还重伤未醒,就只有你我,加上沈苍年那个怂货!”

    尚梦说着说着,突然想起另一事,焦灼地叩了叩桌面:

    “别忘了还有问玄宗那个闭关了几十年的老宗主,他闭关前就修为不浅,现在怕是更加可怖!若是到时他出关了,可就……”

    “好了,好了。”苏时雪拍了拍她手背:“瞧你紧张的。我什么计划还没说呢,你就这么担心我?”

    尚梦猛地抽回手,皱眉往后躲了躲:“我担心什么?……我是怕你莽撞战死了,累得整个宗门遭殃!”

    “我又没说我要亲自上。”

    苏时雪闲适地摩挲着茶杯沿:“他们现在怕是自顾不暇,内乱不止,我们只需适时添一把火,等着做最后的收尸人。至于你说的那个老宗主……不足为惧。”

    尚梦有些怀疑地眯起眼睛:“不足为惧?……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望着苏时雪静如止水的眼眸,尚梦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她沉默片刻,坚定道:

    “好,我信你一回。但先说好,不能置宗门安危于不顾、不能危及门下弟子,也不能……太过冒险。”

    苏时雪敏锐地听出了她别扭的在乎,会心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尚梦白了她一眼,一转头看见了窗边的空花瓶,有些好奇:“你放个空瓶在这里做什么?是法阵?”

    “什么法阵,花瓶而已。”苏时雪顺着她视线望去,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黯然:“想着采些花枝放在这儿装点,总是忘。”

    “哦……我想起来了。从前你这窗边总摆着一支花,还挺浪漫。是萧雪山做的吧?那孩子是很用心,我那儿的洒扫童子,就是个只会扫地的木头。”

    苏时雪“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才发觉已经空了,只得干巴巴接了句:“是很用心。”

    “对了,忘了和你说。”

    尚梦收回视线,手指习惯性叩了叩桌子:“前些日子,我见他被你赶去外门,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便允他时常来内门随我修炼。近日来他没少下功夫,进步神速,日后未必不成大器。”

    “不是‘赶’,我那是……算了。”苏时雪摇摇头,又问:“他……很用功?”

    尚梦颇具赞赏地颔首:

    “很用功。说起来,我那些弟子比起他都有些不如!真像是有个什么事儿在后头催着他似的,不知苦不知累的。比起先前那阵子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笑着摇摇头,又补充:“倒也是,少年热血嘛,可能想在心仪之人面前证明自己吧,很正常。”

    苏时雪也跟着动了动唇角,转开视线去望窗边的花瓶。

    瓶口空荡一片,恍惚落入她眼中的,却是那日在少年颈侧看见的那抹绯红齿痕。

    为了保护心仪之人而努力变强,很正常,她也这样想着。

    殿内莫名静了下来,似乎连温风都静止了,却很快被一个惊喜的声音打破。

    “掌门,尚峰主,我师尊她醒了!”

    是韦若怜的声音。

    苏时雪与尚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亮色。

    “明珠醒得正是时候!如此一来,对付那三个魔宗又有几分把握了。”尚梦立即起身,急步朝外走去。

    苏时雪也跟着起身朝殿外去,把方才那一瞬难以言明的滞涩抛至微风中。

    尚梦一边朝柳明珠的清鸢峰去,一边侧过头来问:“对了,你那个突然要退离师门的弟子,找回来没?”

    “你说宗政姝?昨日闻千合托人查了消息,说是她祖母身子不好,她陪着祖母回了山南老家休养。消息不知真假,还得再问问。”

    尚梦摇头念了几句奇怪,不待多聊,两人便到了清鸢峰。

    已是薄暮,满山的虞美人在傍晚温风中轻颤着,入目嫣红。

    与此相隔的另一个世界,宗政姝在差不多的刺目鲜红中醒来。

    帐幔被褥都是糜艳的大红色,卧在其中如置身诡异血池。她动了动身体,四肢百骸瞬间传来揪心疼痛,顿时让她低呼出声。

    昨日从斗兽场上下来时,她几乎连半条命都不剩了。

    修为被脖颈上的项圈锁得十不留一,她能依靠的只有常年练剑的体术,和那个残暴小孩丢给她的一把破剑。

    她用破剑斩杀了七八头魔兽,身上近乎遍体鳞伤,可那个小孩却像是看耍猴一样,乐得大笑出声,还高呼精彩!

    宗政姝暗暗攥拳,心中怒极,看来外界的传言真是半分不虚!

    这少魔尊虽然年幼,看起来也就十岁上下,但其性情残暴不输恶魔!

    她竭力抑住因痛楚而微微颤抖的呼吸,冷静思索着脱身之法。昨日虽然差点死在斗兽场上,但她也并非全无收获。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少魔尊看似凶残无度,实际周身没有半分灵力流转,怕是手无缚鸡之力。若她能摘掉脖子上抑制她力量的项圈,或许就能从他手中逃脱!

    她抬手仔细摸索着项圈,希望却很快被打破。项圈严丝合缝,完全不见接合处,且坚硬无比,以她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切断。

    手指失望地垂落时,忽地擦过项圈上长命锁样式的装饰,指腹隐约觉察出一组熟悉的字迹。

    她心头一跳,猛然想起昨日在少魔尊手上见到的那个熟悉小弓。

    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可怕猜测,宗政姝屏住呼吸,指尖一寸寸从那两个字上抚过。反复抚了几遍后,她猛地起身,不顾周身撕裂般的痛楚,抓过床边一盏锃亮的铜灯台,去照项圈上的字迹。

    晕黄铜色模糊地照出两个字——

    宗、政。

    她的姓,她的家。

    怪不得她觉得眼熟……

    幼时偷偷跑进父亲书房玩时,在一个厚重匣子内见过。

    宗政姝颓然地垂下手,烛台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她不明白,为何父亲收藏着的‘锁灵环’,会出现在她身上?难道是那个微胖女人把她抓走时,顺带把这个法器也偷走了?

    她异想天开地想着,心底却十分清楚——这不可能。

    父亲书房里的重重机关,那个魔修根本进不去。

    只有一个可能……

    不知呆愣了多久,殿门被推开,侍女鱼贯而入,对她说着什么,又七手八脚地给她上药、换衣服,可她像是灵魂被抽空,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

    意识回笼时,她已经被丢入了斗兽场中,一头双目猩红的魔狼正死死盯着她,朝她一步步走来。而她手边,只有昨日那把豁了口的破剑。

    她下意识握住粗糙的剑柄,撑地爬起身,朝场外望去。

    斗兽场外,众人拥簇中,少魔尊正兴致勃勃望着场上,扬起的小脸肉乎乎的,本该天真的眼中满是残忍的期待。

    被父亲放弃、成为家族的牺牲品……是吗?

    被当成玩物、当成斗鸡斗狗一般地戏耍是吗?

    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宗政姝紧紧咬牙,身形骤然发动,以极快的速度朝魔狼冲去,锈迹斑斑的破剑在她手中斩出了雷霆万钧之势!

    “漂亮!”

    场外,兴致勃勃的少魔尊高呼一声,朝身旁的侍从招呼:“去,给她扔进去个好点儿的剑,别让她被咬死了!她斗得凶,本少主爱看!”

    虎背熊腰的侍从立马应声吩咐下去,又眉头紧锁地开口:“少主,那日送她来的人还说了,先尊当年被人夺走的半身精血,如今就在那个什么云清宗……”

    “去去去!”少魔尊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什么精不血的,哪有斗兽有趣?少来打扰本少主兴致!”

    “是是是,少主说的是。”虎背熊腰连连点头,直起身后,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缓缓沉下脸色。

    “漂亮!这招好玩儿!”

    相隔一界,云清宗这边已是深夜。

    万籁俱寂,群山间唯有零星虫鸣。

    后山中,通往秘界的石台上闪过一阵光芒,一道人影狼狈坠地。

    若不是还有微弱呼吸,怕是会让人以为这是具尸体——浑身上下焦黑一片,不见一块好肉,满身粘稠污血,恐怖至极。

    任谁也认不出来,这个活死人般的男子,是段卓。

    在烈阳秘界内的岩浆中翻滚了月余,他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可此时他的大脑却格外兴奋,因为他想通了一个秘密。

    当日,在千雪殿中,那个女人没有当场杀了他,而是先给他来了几下不痛不痒的攻击、又用一个诡异法器封印了他。

    这只能说明——那个女人的修为出了问题,之前她中毒的传言是真的!

    可此时,他已经报仇无望了,连站起身都无力,只能在地上蠕动爬行着。

    他紧咬牙关,恨得心头滴血!

    不能亲手报仇也无所谓,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那个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竭力爬行着,当周身痛楚快要让他昏厥时,远处走来一道人影。

    来人一身黑袍,宽大兜帽遮住了头脸,随着步伐走动,袍间下摆处露出丝丝雪白。

    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段卓便像是见到救命稻草般,扑上去拽住了那人袍角,嘶声道:

    “我知道她的秘密!我知道……”

    一道寒光闪过,将他未说完的话连带脖颈一同切断。

    “扑通”一声,段卓如破麻袋般坠地,无声无息地死去。

    黑袍人毫不在意地甩去剑上污血,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朝前走去。

    今夜无月,后山一片漆黑,他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一直走到后山深处,才在一个高大人影前停步。

    他缓缓俯身,虔诚跪地。

    一缕银白长发从兜帽中落下,像是遗留在世的月光。

    “司空无云,拜见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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