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的选择

    汉代朝廷的田租是“三十税一”,即三十分之一的农业税。

    这么大的差距,这些佃户难道不会反抗地主吗?看起来汉代朝廷的税收对普通百姓是很利好的啊?

    然而当她这么问黄安的时候,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笑着摇了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女郎,于普通庶民而言,难以负担的从不是田税,而是算赋与口赋。”

    即是人头税。

    人头税,顾名思义,是人就要交。十五岁以上称为算赋,十五岁以下称为口赋。算赋与口赋从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始就要交,要追溯源头,黄安可说不清楚。

    算赋于汉初还是很薄的,大家日子都能过。也不知是从桓帝起还是从质帝起,或是从安帝时便开始了,口赋征收的年龄越来越小。赋钱也一年高过一年让人无力承担。

    黄安:“近年来,算赋与口赋一年可不止交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又有了什么新的名目,便要再收一次钱粮。”

    赋税一般来说,是只在每年9月征收一次的。这时粮食已经丰收,农民手里也有了积蓄,才有能力向朝廷上交赋税。这种制度在设计的时候是充分考虑了农耕社会现实的,但后续的执行却是不受制度建设者控制的,只要有一个皇帝昏庸,数以万计的农民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庶民三年耕种不过蓄一年,哪里来的多余的钱财交多出的赋税?何况哪又能三年连年丰收呢?三年一荒再平常不过,那便是一分积蓄也没有,不过是勉强度日。这赋税一加,交了就要忍饥挨饿,不交便要获罪判罚,有的人家忍饥挨饿也交不起,只好卖田卖地······”

    黄月英:“那卖了地之后呢?没有了地就能逃脱算赋和口赋了吗?”

    “当然不可······”黄安摇头,“既然是按人头算,人在赋便在。即便没有田,田税是没有了,赋还是要交的。”

    田地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出息交赋税。租下来的田地还要交一半的田租给地主,三十税一都交不起的赋税,二分之一的田租又怎么可能交得起。

    要想彻底逃脱赋税,也有另一条路——卖身为奴,将赋税转移到主人身上。

    汉律规定,豪强贵族家奴仆的人头税是普通庶民的两倍,由作为主人的地主支付,相当于地主买断了奴仆从事农业活动的劳动力,这制度设置的初心应该是为了限制豪强控制人口的数量,但······

    汉代人头税的赋税政策,从根本上说,是鼓励越少的人占领更多的土地的。一份人头税,钱数就是那么多,那他名下三亩地和三十亩地相比,自然是三十亩地留下的产出更多。田税越低越有利于土地集中到一个人手中,于是土地兼并的主观意愿便达成了。

    而土地可以自由买卖,兼并的客观条件也从一开始就没有障碍。

    因为亚热带季风气候和阶梯形的地理条件,中国本来就是旱涝等自然灾害非常频繁的国家,即便是后世那样发达的农业灌溉和排涝水平,洪水干旱甚至蝗灾也都不时发生。

    在古代,三年中有一年是荒年是非常正常的,相反,三年连年丰收才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千年农耕生活与自然博弈总结出来的规律。

    对于农民来说,荒年就必须通过储蓄的粮食度过,那家庭两年丰收的积蓄就全部没有了。一般情况下,皇帝会对发生灾害的地区进行赋税的减免。但只减田税只会便宜了地主,而田税低的情况下的人头税,又是国家经济来源的大头。所以皇帝减不减人头税呢?就目前看来,最近的两任皇帝,非但没有减,反而为了从民间收敛财富,是在不断加税的。

    过于严苛的人头税迫使农民破产,没有了田地的农民如果成为地主名录上的奴仆,就要交两倍的人头税,没有地主会愿意。

    而成为地主的佃户则不可能有余钱去交赋钱,于是这些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通过农户从这个国家的人口中消失的方式得到了掩盖。

    一套从土地兼并到人口隐匿的闭环就此形成。

    田和人都到了地主手里,农民从给国家打工变成了给地主打工,百姓没有钱,国家也没有钱。

    这其实也是黄家的发家史。

    只是啊······

    黄安虽然是黄家的奴仆,但其实也是黄承彦教出来的,他对于这些残酷的现实表现得无动于衷:

    “就算国家有钱了又如何?朝廷这些年收的赋税,可曾用在万民身上?”

    所以国家有钱了于百姓来说,竟是无用的。

    黄安看着女郎:“于民而言,总归是要交上钱财才能保安稳度日的,至于交给谁······”

    谁能让他们活就交给谁便是。

    而大汉朝,面对那么多隐都隐不下的佃户,还不是默许了。

    九月,新的消息传回襄阳,当今天子被废为弘农王,董卓立九岁的陈留王刘协为帝。

    消息传来的当天,庞德公一声长叹。

    黄月英看着老人颓然下来的精气神,觉得对于这时代忠于汉朝的文人雅士来说,这事儿应该还挺是个打击的。于是借口自己想要抄一抄功课,一来可以练字二则也是温故,请求停一天课程。

    在黄月英看来,总是精神奕奕的庞德公此时丧丧的,暗淡的眼神里都透露出悲伤,最后这一天也果然没有上课。

    而黄月英逃课一天,直到傍晚才想起来补作业。

    ?_?。

    昏暗的屋室内,闪烁着摇曳的烛光。

    十几岁的少女蹲下身试探刚刚取好的端进屋的水的温度——天已经冷了许多,小主人年幼,最怕夭折,一应照顾都要仔细。

    而身为主人的黄月英还趴在案几上,正将案牍上的内容往纸上誊抄。

    “女郎……”

    黄月英听见扶芳的声音才抬了头,看见床前的水盆和女孩子脸上温柔的神情。

    “该洗漱了吗?几时了?”黄月英揉了揉眼睛,方才入了神没觉得,回神才发现眼睛干涩,这种亮度的照明对眼睛还是太不友好了。

    “回女郎,戌时三刻了……”扶芳一边回话,一边发现小主人揉眼睛,连忙问:“女郎眼中不适吗?郎君在时便说过,烛光昏暗不许女郎夜读……”

    郎君和庞大师都不许女郎晚间看书,只是如今郎君不在,庞大师也偏巧今日无心管教,叫女郎钻了空子。

    黄月英揉了两下,自己嘟嘟囔囔:“我记得了,下次绝对不会……不…没有下次!”她也没有用功到这种地步,这时代近视眼了都没法配眼镜呢。

    扶芳照顾着黄月英洗漱更衣,黄月英倚在扶芳的身边半眯着眼泡脚。

    扶芳是黄月英三个婢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其实也不过十六岁,也是唯一一个她穿来之前就在原来的“黄月英”身边的人。虽然她没有经历和贴身丫鬟打听朝代、皇帝、自己身家的种种剧情,但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见到就是扶芳,菖蒲和秋罗都是后来她爹又带过来的。

    菖蒲被她用在了蒲园造纸,当初用的时候很草率,就觉得名字有缘分,现在想想人要是没选好那不就是后世的傻x领导。

    秋罗是因为识文断字,她爹送过来的时候就说,让秋罗跟着她内外院行走。

    而扶芳就一直在她的卧房里照顾她衣食起居……这么说,黄月英睁开眼睛,抱住了扶芳的胳膊:

    “扶芳,你识字吗?”

    扶芳轻柔地给小主人擦脚,六岁的小孩子皮肤娇嫩,她动作一直很轻:“女郎,奴婢不识字……”她抬起了头,略带一丝疑惑:“可是有什么事?不若奴婢去寻菖蒲或秋罗?”

    黄月英赶紧拦住:“那倒不必……”

    戌时三刻,她算了算,快九点了。这时代照明和保暖设备都不好,人早早就睡了,她可别搁这儿折腾人了。

    “那黄家庄里识字的奴仆多吗?”

    扶芳想了一下:“确实不少的。家中只女郎一个女眷,使唤丫头不多。郎君手里不用侍女,都是男仆,若是佃农可去上官学,若是奴仆,义家宰也要使人教读书的。”

    义家宰说的就是黄义,黄家的大主管,但这时的人不管这样的职位叫管家,管事。

    “那扶芳,你平日里都做什么?”

    扶芳给黄月英整理了下衣衫,一边抱起小主人一边回想:“平日?大概就是学养蚕种麻,缫纱纺织。学会了便用纺织机纺些布帛,交于家宰处亦能换不少银钱。”她将小女郎送到床塌上,见人面色红润没有异样才笑着问:“女郎今日怎么想起问这个?”

    黄月英一边配合着扶芳的动作,一边回:“也没什么……马上十月了,往年官学不是要开了。听老师说,今年朝廷内乱,官学恐怕要荒废……”

    扶芳听到这笑了起来:“便是不荒废,奴婢这等女子哪能入官学……”奴婢又不同于佃户,何况还是女子。

    女郎年幼,性情总有些天真烂漫,而郎君嘴硬心软,也不把这些世俗规矩放在心上,当然也不教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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