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利益

    其实扶芳现在也是要将女郎的内务收拾妥当之后,还去纺织布匹的。

    当初选中她到女郎身边,便是因为她手巧。因手巧的人大概心细,照顾懵懂不知事小主人自然合适,由此得了机会,她也是经过多番考察后才留下来的。

    女郎屋内的三个婢女,都是郎君仔细挑选,若没有一技之长,怎么到女主君身边呢。

    但人和人的命确实很有不同,秋罗家中是黄庄世代的奴仆,从小就被选中细心培养,为的便是将来到女郎身边为她做事。菖蒲全家于十年前,因蝗灾卖地成了黄庄的佃户,但她家中和睦,兄长每每上了官学回来,还要给妹妹讲一遍,她又天生聪慧,也因此能被选中。

    但她却是被父母独自卖进黄家的。

    从她记事儿以来日子就苦,可怕的是,生活还在一天天变得更难过。她兄长早产,从小就体弱,农活都难以支持。那一年,兄长满二十三岁要去服兵役,偏偏第一年便是被征调去戍边,连做在家乡做正卒的机会都没有。

    戍边,千里迢迢去幽州,兵卒只做三天,路上却要跋涉三个月。家人不能赌,于是只好想法儿筹钱,以钱免戍。

    田是不能卖的,阴县的几个大户,佃租比朝廷的赋税还苛刻,卖了从此便再也没有了活处。

    于是只好卖家里多出来的人,于是她跟着到外县访友的黄家郎君回了襄阳,于是来到了女郎的身边。

    人这一生有许多的幸运与不幸,她的幸运不多,不幸也不多。

    黄月英这几天去了庄上的营房和校场,也去认识了家中剩下的那两百多个部曲。

    两百七十个部曲中识字的有近两百个,小学都上过,五经也都学了个差不多。

    如今的汉朝,经学昌盛,所谓五经——《诗》《书》《礼》《易》《春秋》是官方指定的学术和政治教材。

    但假如抛开后世义务教育的外语不说,平民的教育现状是——他们不学数学,不学物化生,不学历史,不学地理,只用儒家思想作为文化和政治指导。

    而以上被提到的其他种种,黄月英的历史地理知识都是亲爹和“家教”老师自己教的,物理和化学有限的知识都被门阀垄断,生物?那在现在还是一种玄学,算学更被认为艰深难懂,非大家不能学。

    也就是说,基础教育,他们只学语文和政治。

    但这难道不致命吗?

    黄月英作为一个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她认为数学,是一切物质世界的基础。在人类都开始怀疑自己就是由一套更为精密复杂的代码组成的生物的时代,作为计算机底层逻辑的数学,贯穿在解读世界的方方面面。

    它是一项重要的工具——解释世界,模拟世界,改造世界。

    而物理,化学和生物,是现代科技的基石,历史和地理是人文文明的根本。

    识字的普遍和经学的昌盛并不代表平民普遍素质的上升,上层永远在过幸福的生活,享受知识作为资本带来的好处,但平民甚至没有选择,黄月英想,这才是社会发展的差距。

    “扶芳,明日起你来芳菲苑吧。我每日匀出半日时间来教你们读书……”黄月英手托着下巴想,是上午半日,还是下午,不然晚上呢?但是晚上这个灯,不行!

    这个事还要和庞大师报备一下,每天听课的时间会变少,也不知道庞老师同不同意。

    她坐在床上,自言自语:“蒲院的纸正好抄出来暂时没处用…”

    本来指望黄老爹帮忙打开市场的,结果家里出了事黄老爹回了城内,卖纸大业暂时搁置。且新研发阶段总有不同质量的纸产出,就算将来市场打开,卖是卖不出去,还不如自己用了。

    “不过,我教你们的可不一定是什么……嗯……”

    “总之,你们让学什么便是什么……吧……”

    黄月英话说了一半打了个磕绊,总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突然眼前浮现一张熟悉的嚣张跋扈的脸。黄月英赶紧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东西晃出去,她还是太辛苦了,明天还是定在下午吧。

    芳菲苑是外院的一偏院,地方大但是陈设都很简陋,黄月英本来打算带着两百多个部曲和黄庄大大小小的奴仆和佃户一起教,所以选的地方,只有大这一个要求。

    但果然,理想和现实的总是存在差距。

    她对于教育的理解是一个大教室和一块大黑板,学生们纸笔备好,她带着大家一起过一遍基础知识。

    但这年代上哪找一个大黑板,更别提这么多人基础还不一样,有的人连字也不识,有的人初初启蒙,有的人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她自己还没开始读五经呢……

    真这样上起课来,即便她教的是微积分,那画面看起来,也是一家子上上下下陪一个小孩子玩过家家。

    黄月英郁闷地结束了乱哄哄的一天,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庞老师。

    她找庞德公说前情的时候,人家什么都没有多说直接答应了,此刻看着老师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老人家世事洞察,早在预料之中。

    还有心情调侃她:

    “月英啊,明日待如何?”

    饭要一口一口吃,黄月英知道自己心急了一些,她看向陪她折腾了一天的黄安:“黄安,明天叫从未识过字的人来芳菲苑……”

    分批吗不就是,她这段时间翻书看书,发现现在的汉字总共不过六千多个,常用的可能才三千,远达不到两千年后数以万计的程度。

    她的目的又不是让他们成为学术大拿或者政府高官,整体脱盲然后开始教数学,那时候大家还不是同一起跑线。

    因为劳累了大家一天陪自己瞎折腾,黄月英有点过意不去,再加上秋收秋种的正式结束,基本意味着一年的农业活动告一段落,她便吩咐黄安杀两头猪,分给庄子里的所有人。

    猪,在这时叫做豕,且和后世见到的大白猪长得很不一样。她不知道汉代的斤和后世的斤大概怎么换算,只是看大小也能明显发现差距。

    猪肉端上的时候,香味浓郁,她跪坐在餐桌前跃跃欲试,但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就听见身旁庞老师发问:“这豕肉,是庄子里人皆一份儿吗?”

    黄月英收回了手,坐好,问的是前来奉餐的仆人,那仆人后退一步行了礼,才回:“庞大师,豕肉是按人头分给各家的,虽说算不上人皆一份,但一家聚起来,也能尝个荤腥。”

    庞老师突然显得很难过,像完全没有了食欲一般放下了筷子:

    “如此……倒不怪你父亲日日消沉……你这黄庄里的庶民确实活得比大汉子民的轻松许多……”

    黄月英一愣。

    黄家是个地主,这毋庸置疑。

    倘若按照后世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定义,黄月英和黄父基本处于妥妥被批判的阶层。但真的来到这个时代,黄月英却发现,从高到低的社会阶层对他们这个群体保持着一致的赞扬。

    世家大族是士族、是豪强、也是地主,但他们备受吹捧。而仅从事实上讲,从桓灵二帝开始,他们也几乎是唯一关注民生的群体——

    皇帝忙着加重赋税、卖官鬻爵从民间和士族手中收敛财富,宦官忙着参与政治斗争攫取政治权力,外戚忙着和皇帝斗和宦官斗和朝臣斗牢牢守护手里的蛋糕。

    似乎只有积极参与到农业生产中的地主真实地关心农民的生活,毕竟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必不希望自己的农户死去,而上述提到的其他三者都对庶民的生命保持着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漠。

    而事实如何呢?

    黄月英很好奇虽然总是赞扬黄老爹,却偏偏特立独行的庞德公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于是她问道:

    “老师,您觉得让庶民生活在诸如我黄家,您庞家,城内杨家这些大族手中,还是生活在汉廷治下更好呢?”

    庞德公对于黄月英的疑问感到意外,这个小娃娃总是让他对她的敏锐感到惊奇,他对上了她的视线,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黄月英的眉眼,意识到了这个孩子的认真,深深地叹息:“你这孩子……”

    这要怎么开口呢?

    “不问过去前汉两百余年,现如今,恐怕谁都比大汉要好些……”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庞德公觉得自己知道,黄承彦也觉得自己知道,于是愈发的绝望厌弃,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解决。

    庞德公看着黄月英听到他的答案发亮的眼睛,将书放下,心里不免想到,这可真是黄承彦的孩子。

    那他便只说他以为的好了,谁知道他和黄承彦是不是错的呢,谁又知道有没有人真知道如何解决,壁如这下一代的孩童。

    “而这些大族也有分别······”

    他指了指自己:“与我家不如与杨家,与杨家不如与你黄家。”

    这当然不是吹捧,他一个知天命的老头,无论如何也犯不上去吹捧自己六岁的学生,便是在人家中吃人饭食也不至于此。

    “我庞某人心无大志,自己都不知何时便要沦为鱼肉,与我只能保一时安逸,却不能保长久安稳。杨家与你父自肯舍身入棋盘,但家族人多是利也是弊,入局容易,出局可就难了。”

    “出局?”

    庞德公应道:“不错……

    “倘若真有出局这一天的话······怕只怕,又是一场‘南阳不可问’罢了……”

    而这世间真能给诸如黄家这样的士族上桌的机会吗?

    什么?黄月英又听不懂了,自从来了这里就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文盲。

    庞德公看着黄月英迷茫又郁闷的表情,心情莫名好了不少,想起晨间得来的消息,笑着说:“莫急莫急,等你阿父归来,他自会为你讲真正的‘史’,那些还没写进案牍中的,我大汉的‘史’。”

    这话!

    黄月英瞪大了眼睛:“庞伯父的意思是?我阿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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