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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听风看雨(四)

    墨涵姑娘一曲舞毕,在漫天飘飞的花瓣和满堂宾客的喝彩声中悄然退场。琅琊摇扇轻叹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先贤诚不欺我。”池鸢撇了他一眼,半身探出阑干伸手接着楼檐上婢女们往下轻扬的鲜花。琅琊含笑看着池鸢这番动作道:“可莫掉下楼去,省得有人误会以为仙女落入凡间。”池鸢瞪了琅琊一眼,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余光中瞥见了墨涵姑娘的身影,定睛看去果然是她。

    只见墨涵姑娘进了三楼的一间厢房,随后便有仆从领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入了她的房间。琅琊见池鸢目不转睛盯着那边,好奇之下也将视线投去,池鸢入世这么久,该懂的东西她早就懂了,直出声言叹息道:“如此佳人沦落至此.....唉。”

    琅琊试探道:“你想救她?”池鸢没有说话,“池姑娘,你若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只不过,这沦落烟尘的女子已是奴籍之身,即便出去了若无人庇佑活得还不如这里边。”池鸢回头看着琅琊示意他继续说。琅琊看着池鸢的眼睛,顿了顿,继续道:“墨涵姑娘容止不凡,应该出自士族大家,许是族中之人犯事受了牵连,被贬为奴籍落于人牙之手,再辗转卖进青楼之中。但你也不必为此伤怀,在仙纭阁中,最上位的几位姑娘,除非遇到极有权势的贵人,一般都是可以自行择客的。若是不想长久如此,眼下绿衣会便是她们极好的脱身去处。”池鸢听完倒是好受些,虽说自己身在仙纭,但有脱身的底气,还不曾真正体会这些女子的惨境。

    “怎的此处不曾有人上来?”池鸢这才发觉施雨阁第五层并不对外开放,即便是姑娘婢女也不曾有一个。琅琊摇扇笑道:“这层楼自然是被本公子包下了。”池鸢狐疑的盯着他道:“若不是你俩同时出现,我倒以为这仙纭阁的阁主是你呢。”

    琅琊听完执扇掩唇:“池姑娘果然古灵精怪竟生出这般想法,咳咳,我与阁主的确有些交情,再使上一些钱物,他自然乐得将这无人上来的楼阁给我耍乐耍乐。”池鸢还想挤兑几句,就见楼下王安怀抱着昭昭,二人一路在回廊上调笑逗弄,随即进了四楼的雅室。

    池鸢顿时皱眉,转过身不再去看。“好生无趣,我要回去了,你自己玩吧。”琅琊是个人精,池鸢正玩得尽兴之时怎的突然提起离开一事,他倒未看见楼下的王安,一时猜不出缘由,只道:“琅琊自然是陪池姑娘一块回去。”

    清晨,沽南山上的栖梧别院前站满了前来送帖的学子和小厮,红墙黛瓦外站立着一排持长刀的护卫,呼啸的山风吹乱了大门前的海棠,纷纷的落英飘飘摇摇,撒落在学子们墨青色的发带上。别院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小门,门童对着众人一揖十分客气的说道:“流光君今日已出府,拜门者请回,今日拜帖限额已满,投帖者请明日再来。”此话一出,下面等着的众人顿时长吁短叹,走的大半都是前来投帖的小厮,十几个布衣学子倒还在等着。

    然而此刻,流光君正悠闲的坐在瑶湖边的一座水榭上垂钓,其他世族少年坐于一旁或对弈或作画好不自在。一个灰衣小厮手捧一张摘录的手书,急匆匆的走到流光君身后,以之接过手书,那小厮又随即退走。以之恭敬地走上前双手捧着手书递于流光君的面前,流光君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将鱼竿扔给为从,拿起手书细细翻看。

    谢离与花潇正在对弈,一番切磋之下花潇很快被谢离逼得输尽了白子。“不下了,不下了,谢七郎你好歹给我个面子啊!”站在一旁观棋的王昃摇头笑道:“潇兄莫是不知谢七郎的棋艺只在流光君之下?”花潇忙从席上坐起,躬身道:“草肃甘拜下风,谢七郎好赐教。”谢离轻轻笑了笑,瞥见流光君手中的手书,倒也不下棋了,起身走到水榭边,望着湖面上倒映的新日出神。

    流光君看完手书丢给以之,抬眼对着谢离道:“七郎可知姑苏仙翁桑槐?”谢离转身坐于流光君案旁,沉吟道:“略有耳闻,相传他画技造诣极高,但,以年纪估算,仙翁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流光君眸光恬静如月,他凝望着艳红的湖水唇角含笑:“听说收了一个弟子,人称姑苏小仙翁。”谢离有些讶异,斟酌间突然想起那张印有池鸢画像的通缉令。

    流光君又道:“此人作画倒是传神,本君已遣人去寻,人是找到了,却不愿意来。”谢离惊奇道:“天下竟有拒君之人?”流光君眉梢轻挑,眸光柔和又清冷:“他作画要求甚是奇异,让本君接南风院的名帖,他才愿意赴约一见。”谢离听言有些哑然,他看着流光君,见他面无异色,这才敢道出心中疑惑:“此人莫不是想污了流光君的声名?”

    流光君听了轻声笑了起来,他转身看向谢离,神色竟是十分期待:“无碍,只是宵小流言罢了,他只要愿来,愿为本君作画,其余都作不相干。”

    谢离愕然失语,他不明白,前几日还时常动怒的流光君,近日怎地突然要请人作画了,且作画之事,他自己便能画得极好……何必又请那小仙翁来,莫非……想至此,谢离不敢想了,也可能是他想错了,毕竟流光君这态度,让人捉摸不透,谁也不敢去揣摩他的心思。

    歇云楼外的花园中围坐着几十个美貌女子,因为明日便是绿衣会了,这会正排练着明日的曲目。三大美人皆在其内,就连与池鸢同批送来的叶瑄也出了禁室。最重要的是今日仙纭阁闭阁一日,难得的闭阁日令所有人都很放松。

    墨涵与一众婢女坐在回廊下,抬手斟茶间,淡紫色的广袖襦裙被迎面的山风吹了一袖的花瓣,身畔依柱而立的白兰掩唇轻笑:“墨妹妹这美貌都打动得山神送了你一袖香花呢。”

    墨涵抬起头,乌黑的双月髻上两支玉制的蝶形点翠珍珠步摇轻轻颤动,秋水一般清澈的眼眸看向白兰,她轻轻摇头,使得额间坠着的花形银边镶玉华胜不住的晃动。“白姐姐今日装扮也甚美,这一袭宝蓝色绣金罗裙可是价格不菲,向来喜爱白色衣衫的你为何作这打扮?”

    白兰站直身,理了理罗裙外披挂着的金线暗花红纱衣,胭红的唇角微微上扬,“墨妹妹才来仙纭一年,倒是不知,白兰最喜爱的颜色并非白色,这只是那些臭男人的低级趣味罢了,越是清冷高傲他们越是喜欢。”墨涵听言掩唇轻笑,指尖的丹蔻映得一双葱白的小手煞是晃眼。“如此委屈了白姐姐,浮生终得一日闲,未曾想到落霞山的景色是这般美不胜收。”

    白兰微微低头,云鬓间斜插的云形扭珠翡翠头簪落了几瓣山花,她屈身坐到墨涵的席边,望着墨涵眼眸里沁满的水气,轻抚上她的肩头安慰道:“妹妹莫要伤心,以妹妹之姿明日定会有贵人将你纳了去,总好过在此地沉沦。”

    “姐姐们都在说什么呢,倒把昭昭给撇了去。”昭昭踏着莲步从花园中向她们走来,绣满乳白色梨花的藕色罗裙衣摆拖着脚边被风吹来的落叶,行走间桃红色镶珠宫绦随着夏风在裙面的梨花纹上舞动。

    “墨姐姐,白姐姐,昭昭有礼了。”说话间抬起一双点了芙蓉妆面的丹凤眼瞟向墨涵,末了又扫了一眼白兰,轻声叹道:“白姐姐不穿白色了?这般华贵的衣袍何不留着绿衣会上穿。”说完极为自然的靠坐在白兰的身旁,细细打量她的衣裙。

    墨涵抬袖掩去略有悲戚面容,白兰瞟了昭昭一眼,顾自饮茶道:“常言道,女为悦已者容,红尘只有薄情客哪来深情郎,白兰何必为了那些薄幸之人盛装打扮。”昭昭闻言挑眉,目光终于舍得离开那闪动着金光的绣金罗裙,正眼看向白兰笑容有些轻蔑,“看不出来白兰姐姐居然是一位至纯至性之人,昭昭还一直以为白姐姐孤傲得像只仙鹤一样,一直不敢找你说话呢。”

    白兰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轻叹一声:“昭妹妹眼拙白姐姐不怪你,只是你方才还和叶瑄姑娘聊着话茬,怎的跑到这处来了,你看叶瑄姑娘独自在那赏花有多可怜。”昭昭抬头看了叶瑄一眼,又见墨涵一直没说话,讥诮的问道:“墨姐姐怎么了这是,一直掩面也不见人。”白兰放下茶盏,正欲开口云袖下的手突然被墨涵握住。“风大被沙子迷了眼,昭妹妹莫要见怪。来,喝茶。这日头热,刚遣人多加了块冰,喝起来甚是爽口。”昭昭端看着递到眼前的茶,静默了会扯开一个笑容将茶接过,“多谢墨姐姐。”一场无声的硝烟就被这杯冰凉的茶水给浇灭了。

    “好喝吗?加冰块的茶水。”

    昭昭饮茶间,一个倒吊的头颅突然从房檐上垂下来,墨色长发随着山风张牙舞爪的挥动,一双清亮如星辰的眼眸死死与她对视着。昭昭丹凤眼不断瞪大,啪的一声手中的茶盏落到地上摔个粉碎,引来园中众人侧目。

    白兰和墨涵也吓住了,惊愕的看着倒挂着身子的池鸢,一时之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昭昭,这个茶好喝吗?”池鸢又问了一遍,昭昭稍稍回神,这尊大佛她是知道的,因为得了阁主的特令,在仙纭阁里犹如霸主的存在,前几天夜夜去施雨阁闹事,管事的婢女没一个见她不跑的。

    “呃,好喝,自然是好喝的。姑娘,你要尝尝?”话音一落,池鸢一个旋身落下屋檐,双足立在栏杆上,气定神闲的等着昭昭给她倒茶。

    园中众人看着这处,不自觉的默默走远了些。墨涵打量着池鸢,一身樱红对襟绢纱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姿容绝丽,凌虚髻上就缠了个银白玉带,什么妆点都未佩戴。

    池鸢垂首喝茶眼眸却瞥着眼前三人,方才卧于檐上听她三人说话甚是有趣,这会突然出现的确是想吓唬吓唬昭昭。“凉是凉了些,但味道太淡,失了本意。”说完池鸢将茶送回昭昭手中,昭昭不知她话里的意思,又不敢不接茶。

    “姑娘可用过午膳了?”墨涵含笑问道。池鸢看了她一眼将视线挪到园中,“谢墨姑娘好意,刚用过午膳了,你们可见到过嫚娘来此?”“嫚姐姐今日不曾来过歇云楼,想必是在凤台准备绿衣会事宜吧。”

    池鸢跳下栏杆坐到昭昭身旁,漫不经心的玩弄她腰间的宫绦,“凤台又在何处?”“墨涵从未去过还不曾得知,白姐姐去过应该是知道的。”墨涵微笑着将视线投向一旁发愣的白兰,白兰听见自己的名字无意识的应了声,直到墨涵轻声对她一阵耳语这才醒悟,颇为客气的为池鸢解惑:“凤台设在仙纭阁和南风院的大门交界处,出了施雨阁一直往下走便可到山门处,山门前有一条河,河边建有一水榭,水榭正中架有高台,水榭是供伶人们准备之所,而那些前来参加盛会的贵客们,则是乘坐各式小船和画舫在河面上观赏凤台上的表演。”“原来如此,谢过各位姑娘了,告辞。”昭昭见池鸢终于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方才差点被她给吓死。

    翌日,从日出之时,落霞山上的人就开始忙碌。山门外的水道接连着瑶湖,残阳还未西斜凤台水榭边就陆续飘来了几只轻舟。

    河岸边停靠着四五座华美的画舫,仙纭阁的女子皆在此处梳妆打扮,而南风院的公子则在水榭中梳理容妆,几个仆从在水榭和画舫间来回穿行,搬运着桌案香炉席面好不忙绿。先行到达的宾客们在坐于轻舟上品茶审韵,遥望着画舫中的美人。

    日沉西山之时,满河漂浮的莲花灯和垂挂的各色灯笼,将凤台妆点如同待嫁的新娘一般明艳夺目。河面上影影绰绰,大小不一的船只挤得满满当当,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凤台上献舞的舞姬。

    突然一阵震耳的鼓声响起,有两个管事的都知上台唱喝曲目,开场献艺的是南风院四大公子其二的顾萧和辞舟公子。

    顾萧着一身绘着云纹金丝滚边的黑袍,腰系暗红绣金封带,头戴红宝石玉冠,再衬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显得格外英姿勃发风姿卓绝。

    辞舟衣着雪色紧身长衫,一头墨发用金丝带高高束起,浑身上下再无妆点倒显俊朗清逸至极。

    两人并行拾阶而上,身姿宛如修竹松柏,他们行于台中谦谦一礼,身后两仆双手托举着宝剑走到身后,半跪在地上恭谨地将宝剑举过颅顶。待二人接剑仆从退走之时,鼓声又起,急促的节拍中似乎有筝声而伴。两人退开几步,扔掉剑鞘顺着律动的鼓点挥舞着剑花,时而举剑对招,时而各自占地剑舞成风,台上剑光如霜,气若长虹,跳转回身挑剑间或似清风拂面,又如寒冬飞雪,让人在一片银辉中既感觉到了剑光震敌的煞气又能看见衣袂蹁跹间剑舞的夺目光彩,台下众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仿佛在看两位绝世高手在生死对决。

    池鸢坐在水榭一角的屋檐上,端看着两位公子的剑舞。“这两个人……真的会武功。”池鸢肯定的说道。琅琊轻轻撩起被风吹乱的发带,笑问:“池姑娘何以笃定?”池鸢却没接过话头,自言自语道:“谦谦君子,落入红尘碾作尘泥,可惜可惜。”“风姿潇洒,气宇轩昂,要说舞剑本公子也是不输他俩的,池姑娘不如瞧瞧我的风姿。”琅琊站起身,一摆长袖,唰的一声撑开扇面优雅的摇动,清俊的面容上狭长的凤目对着池鸢秋波阵阵。

    剑舞后便是仙纭阁的昭昭姑娘登台了,她今天梳着流云髻头戴银镀金嵌宝玉芙蓉花步摇,身着真红烫金海棠色广袖长裙,怀中抱着一架古桐木的瑶琴,娉娉婷婷走到台沿边,对着众宾客行了三次礼,随后落座在仆从铺好的席上放好琴,抬袖亲自揭开香炉焚香,拿起案上的帕子净面净手之后,整了整衣冠妆发,端正跪坐在瑶琴前,垂首深吸两口气后闭目凝神了会,这才双臂轻抬将双手滞于瑶琴之上开始弹奏。

    琴声如雪松空旷而寂远,让人莫名悲戚,转音之时又轻快明朗犹如人心之绪悲喜交加纷杂纠葛,这首《醉渔唱晚》倒是被昭昭姑娘弹出了七分风骨。

    整个凤台之间只余这袅袅琴音飘荡,四下安静极了,但除了池鸢和琅琊。“琴技不错,不过刻意寻古心境却达不到,差得多了,倒不如弹些凤求凰来得好。”池鸢认真点评着,琅琊半躺在瓦檐上将扇面掩在脸上,哼笑道:“比大部分青楼女子强许多了,池姑娘也太严厉了些。”琅琊并未听过池鸢吹笛,还不曾领教过什么叫仙曲魔音,自然无法理解池鸢为何看不上昭昭的琴曲。

    一炷香的功夫昭昭弹奏了好几首曲子,仿佛炫技一般都是挑的一些极有难度的曲谱,善于乐道的人很多但精于乐道的人还是甚少,普通人更是听个响,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昭昭笑容之中掩饰不住慢慢溢出的得意之色。

    接下来由白兰仙子献舞,没想到昭昭还留在台上,原来给白兰仙子奏乐的乐师吃坏了肚子出不了茅房,所以白兰仙子的曲目便由昭昭代劳。白兰提着绣金叶纹白底红绢纱的长裙缓缓登上台前,扫了昭昭一眼后,姿态优雅又柔美的对着众人屈身一礼,三千青丝用淡粉的绸布虚虚绾着,头戴鲜红绢花,绢花下扣着浅紫色的轻纱头巾直垂在脚边,微风拂过,如绰约仙子堪堪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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