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绾

    一听沈愈之名,霍兰桉面色越发冷沉,眸孔戾气迸现。

    孟浮周搁下盏茶,身旁人拳掌紧攥。

    以他的心性本事,凡眼中钉者,皆要除之!唯独这沈愈,虽厌恶忌惮,偏偏杀不得,以至每每提及此人,皆发今日怒气。

    “既与沈愈同在一城,遇见不过早晚。”孟浮周垂扇,轻抵青筋暴跳的手背。

    霍兰桉眸动,随后阴狠渐消,撤力松拳。

    另一室,林禅阿轻二人一坐一立,各缄默其口,相对无言。

    孟浮周一走,林禅就拆了发髻,此时青丝长垂,定身镜前,髻间斜插的玉簪也丢落妆台。

    铜镜光影明暗,她近乎枯坐,久久不动。直待镜中人面再不能看清时,房内僵滞的气氛才重新流转。

    夜幕降临,人声入耳。

    阿轻前去掌灯,行步缓顿,略有僵硬。林禅随她转首,隔着倏而亮起的烛火,再一次对上那双沉静黑幽的眼睛。

    “你不能说话?”

    林禅站起身,问她。

    阿轻平静回望,在她的注视中轻轻点头。

    林禅点点首,不再多言其他。僵顿着步子,她转身踱至窗边,默了片刻,抬手推开。

    连日闷于房瓦,此时外风拂面,一窗月色下,三两行人入影,两旁客店酒楼倒是热闹许多,吃喝笑谈,闹意不断。

    街角栽有一树高柳,浸染晚雾的枝条隐隐遮住对面楼窗。

    一缕风起,雾意吹散几分。林禅无意识随风凝望,垂叶流拨间见得倚窗一人,屈膝轻晃,饮风吃酒,端得悠闲惬意。

    临街男子明坐喧杂酒气,暗隐柳条树影,隔着街道,面目看不分明。林禅仅停目须臾,便掠向别处。

    沈愈正吃着酒,忽然有所觉,他散漫不经地探去一眼,于柳风楼影中依稀瞥见半庞侧颜,他不在意,懒散散收回视线,继续饮其酒陶其醉。

    林禅转顾房门,方才突起的轻叩声响令她倏地从窗景中回神。

    阿轻恭身打开房门,随后转退一旁,下一刻,即见孟浮周抬步入内。

    “姑娘尚处静养,还是少吹风为好。”孟浮周甫一进门,便出言提醒。

    林禅转过身,仍旧立足原地。

    阿轻走过来将支起的窗子阖上,随后又至桌前欲重沏茶水。孟浮周执扇轻抬,阿轻会意,垂首退立一旁。

    “姑娘不要站着了,过来坐。”

    说话间,孟浮周径向桌前坐下,饶有趣味地打量一眼青丝乱垂的林禅。

    林禅摇摇首,她实在坐得久了,这会站着倒舒服些。她直切正题,看着人:“有什么话,还请一并说了吧。”

    经早上之事,孟浮周的用意,林禅心下已有几分猜测。

    “确有一事,须请姑娘相助。”孟浮周倒是不拘着关子,她问,她便直表其意,“此事原托江绾之手,数月筹谋,不想天意难料,未待事成,江绾患疾忽丧。事发突然,我以为计划必因此而断……”

    言及此处,孟浮周顿言须臾,望向她的目光越发幽深:“殊不知是柳暗花明,前功尽弃之时得遇姑娘。姑娘有所不知,你与江绾面貌、身形皆多相像,倘有衣饰妆扮,再仿之以性情,或可……以她身份,代成此事。”

    江绾是谁?

    让她假扮?各人性子千差万别,衣饰妆扮容易,仿人性情却难,但凡与之亲近熟悉之人,轻易便能识破伪装。

    且孟浮周言语间隐去诸多内情,想来是不能与外人多言。如今将此事托于她手,应是迫于无辙,与其功亏一篑,不如用她一试而已。自己若是知道得太多,以他们的行事手段,必难全身而退。

    对方语气笃定而非商量,这是要予她好处?还是以命胁迫?

    林禅心思几转,面上却是闭口一声不言语,只等孟浮周继续言说。

    孟浮周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言道:“姑娘只需以江绾身份应付一人即可。至于江绾身世经历、性情为人如何,自会让姑娘知晓,眼下尚有些时日让你适应准备。当然,假扮他人多有风险,稍有不慎,即露破绽!所幸此事只待最后一步,无需姑娘多耗。”

    林禅依旧沉默。

    “毕竟与姑娘无关,除了该知道的,旁的就不便多言了。姑娘知道的少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孟浮周看她,眸中犹带笑意,“牵扯不深,才会有退路。”

    “此事非我所愿,我不做。”

    林禅终于出声,她直视着人,语气虽轻,拒意坚决。

    闻言,孟浮周长眉微挑,笑意更显。她执扇而起。

    “姑娘看这样可好,”孟浮周缓步近身,“倘若事成,酬金之外,另许你三件事,能力之内,尽可随意要求,必不食言。”她敛去笑意,神色认真,像是真心与她商量。

    踏着话音,孟浮周立定林禅身前,二人离得极近,气息贴面。

    林禅抬起眸子,盯住眼前人。

    孟浮周见她如此,轻叹一声,叹息里犹含几分怜惜,言语却不留半分余地:“若是这般条件还不愿,姑娘怕是要因伤薄命了。”

    孟浮周侧身,向窗退走,虚虚倚抵墙:“两相比较,姑娘可要好好考虑才是。”

    软硬兼施。

    林禅未有多余情绪,承诺于她,并无保障,不说此事风险难成,便是成了,焉知他们不会过河拆桥?

    以性命威胁,她虽不怕,但也没有往上冲头的道理。林禅作出权衡利弊的样子,最后像是被迫无奈般妥协:“自是要承诺。”

    孟浮周听言一笑。

    “谨慎行事,便无危险。姑娘愿意才是明智之选。”孟浮周直起身,背于身后之手轻摩着扇柄。

    林禅不再回答,上前复开窗口,夜风随即拂衣掠面。孟浮周转目同望夜色,静看半晌,言语:“萧烈,安庆侯李达义子,他便是你要应付之人。”

    林禅抿了抿唇,“嗯”一声。

    她这般平静少话,孟浮周不由转顾端详,随后吩咐侍立一旁的阿轻:“待会儿送些清粥小菜上来。”

    阿轻点头应了。

    吩咐毕,孟浮周也不再多言,提步离开。走至房门时,她忽然站定,未回身,只轻声留下一句:“窗开着吧,房内是有些闷了。”

    阿轻随孟浮周一道离开,两扇房门一关,屋内便只余林禅一人,她闭上眼睛。

    如果未曾见面小姐,她会如何选择?

    想来也是如此,尽管内心并不想与孟浮周他们多有瓜葛,但为保全性命,也会暂且答应下来。毕竟,事缓才有生机,眼下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依照前此所遇,除非发生意外导致扭转,否则她至少能平安活到十二月。

    只是……终究还未切实经历,这种怪力也似的跨越预测,不免让人心生虚幻无定。

    林禅一面稍感安心,一面又不得不多作猜想:世上貌似之人虽有,但无亲缘却极为相像者少。事有离奇巧合,几分相似如她,都与名唤江绾的女子有所牵扯,那面目几乎是一人的小姐与孟浮周呢?

    她们是否冥冥中也存在着某种联系?

    世间万事或是偶然,或有因果,投身其中,矛盾纠缠……小姐口中所说之事若是能否回去的关键,那她们一朝来到六十年前,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甚至……相隔数月的原因也在其中?而一切事情发生,必与她所遇之人、所遇之事有所关联。

    这是抛开胁迫,她答应此事的另一层缘由。

    身后传来动静。林禅睁开眼,抬手将窗合上,转身回望。

    是阿轻,她正将食盒内的碟碗依次取出。林禅走过去,见桌上一碗白粥配摆上几碟时令菜蔬。

    “你吃了么?”

    只见一副碗箸用具,林禅多问一句。阿轻正欲转身,闻言看向林禅,点点头。

    林禅犹豫片刻,方才坐下。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碗里热气蒸蒸的粥,正要喝上一口时,抬眼便见阿轻朝床榻走去,弯下腰,替她铺理被褥。

    “阿……”

    林禅立即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起猛带得腹上一痛。她蹙眉轻抽着气,这么一岔,反而吞言愣在原地了。

    叹口气,林禅重新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粥,她实在不习惯也不喜有人这般待她。

    哪怕她知道对方只是奉命行事。

    “……阿轻?”林禅试着重唤她名,“你不用做这些,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这些事我自己做就好。”

    阿轻指间略顿一瞬,垂着眸,继续抚理着床铺。

    林禅盯着人看了会,随后夹了一箸笋丝,默默不再多言。她糊涂了,她与阿轻说有什么用?阿轻是听从孟浮周的吩咐才照料她的起居,要说也应该向孟浮周说明。

    白日间粒米未进,林禅虽饥肠辘辘,并不贪饱腹,稍缓饿意,她便停了筷。好在饭菜分量不多,不至于浪费。她快速将残羹碗筷收拾妥当。

    阿轻走过来,从林禅手里接过食盒,提着便朝门外走去。林禅跟在身后,待阿轻出去后,将门关上,她缓缓回身,靠倚着门,目光环视屋内。

    “萧……烈……”

    林禅轻声低喃,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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