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罚

    翌日,林禅一早出了门。

    沿着客栈外街道缓步转走,触目巷迹铺影时,满觉物换伤怀……六十载光阴于她,不过忽然!

    林禅行步甚慢,加之腹伤在身,一来一回,便耗时许久,及至巳时才归。

    住客伙计来往进出,喧声不断。她直上二楼,方转过楼角,就见前方堵立一人,不待看清面目,林禅先一步认出他的刀。

    林中一幕霎时浮现。

    男人转首。

    林禅不由眉心一皱,她脚下未滞,一步步走近。

    霍兰桉倚门带刀,一双眸子只盯着人。

    林禅目不斜视,擦身一刻,如遭绿眸盯伺。颈侧恶狼贪婪凶狠,偏被箍住獠牙,不能饮血断喉,于是狼心不甘,盯背跟随。

    林禅忽然缓下脚步……

    只因所歇房间,此时空洞大开,内有细微声响传出,一时辨听不清。

    里面有人。

    是孟浮周?

    身后之人不会无端来此,林禅觉出些古怪来。

    她稍提心,愈近门首,动静愈发清晰,再一近身,林禅即看到了向门而跪的人。

    是阿轻!

    阿轻跪着,低垂着眉眼,一只手麻木又奋力地接连向脸掌去。

    目睹亲听,眼前的掌嘴场景,令林禅一时怔神。

    自掴的人半晌才发觉她的存在,停下扇打,黑亮亮的眼睛抬望过来,眸中掺进碎光,林禅看不明其中蕴着怎样的情绪了。

    唯有指痕累累的一张面孔明晃晃地刺她眼目。林禅突然痛恨,猛地转头,怒视那蓄意为之的人。

    霍兰桉冷心冷目。

    林禅很快敛收情绪,不声不语,抬步进屋。略作犹豫后,她上前要扶,果见阿轻朝她极轻微地摇头,随后垂下眸去。

    林禅哪里不明白,无所谓主子饶恕,她怎敢起?

    身后阴影笼定:“看不住人,留你何用。”

    阿轻听言,只顾低身跪伏。

    话中所指再明显不过,这是要限制她的自由!她今早出门,他们怎会不知?恐怕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今日跪罚阿轻,不过是自以为多上一套枷锁。

    思及此,林禅索性绕过阿轻,自顾自走去桌前坐下。

    霍兰桉:“抬头。”

    阿轻随言直身。

    林禅侧对他们,无需看霍兰桉神情,光这二字挟带的冷意已听得分明。余光瞥见霍兰桉抛扔一物,阿轻急手接住。

    待人离去,跪地之人才试图撑身站起。林禅望着眼前勉强的瘦薄背影,起身,将人扶至凳上坐下。

    盆内打湿凉帕,林禅拧过递与阿轻,对方双手接过,敷于颊上肿热处。她立了会,弯下身又去瞧视阿轻腿膝,不想好好坐着的人忽而扶桌而起。疑惑间,林禅见阿轻转目妆台,接又垂着眼睫看回她。

    ……林禅懂了。

    她直起身,“嗯”一声,抬手示意阿轻帕子给她。林禅攥着帕子,转身去盆架处,她站定,低眸视进盆中,布帕轻压下去……

    阿轻一步一缓地合上门,又原样挪去妆台。林禅过去,将帕子递向她:“再敷一会儿。”

    阿轻稍怔,抬起手接过。

    林禅于妆台前坐下,铜镜内映出她的面容。她盯看良久,抬手拆落发髻,木梳理顺,稍作回想,便自试着挽髻。

    一旁阿轻敷着脸,静静瞧她。

    “是这样么?”林禅侧过身,轻声问。

    她试了两回才成。

    阿轻端看片刻,将帕子搁一边,俯身拈起玉簪,如前一般饰于髻间。

    林禅临镜端瞧,笑意从唇角浅掠,难究意味。

    “余下的,你来吧。”

    阿轻会意,低身细细为她妆面。细粉扑面,阿轻离她很近,颊上指痕清晰入目,林禅闭上眼,不愿多看。

    微凉的指腹点磨细腻胭脂,浅浅晕颊;覆粉轻扫,额头、鼻梁、下巴等复扫;眉上描蘸黛粉……

    阿轻格外认真,每一寸,皆妆弄许久。林禅甚至坐出腰酸,这一面脸孔还是未完。

    点润唇脂,又待良久,林禅经不住睁开眼,阿轻已退后些许,目光沿她眼角眉梢、面容轮廓仔细端详,末了,轻轻点头。

    林禅暗呼口气,移目镜中——

    对镜一瞬,一股陌生诡异之感霎从四肢百骸间渗进!有那么一刻,林禅甚至觉得,是镜里的人在看着她!

    心中悚然一惊,林禅速速敛眸,稳住心神后,才抬眸再观。这一回怪异消散,她得以细看。

    如果这近似江绾面貌,那她与江绾确有几分相像,且经着妆,相似更甚。林禅转目阿轻所用胭脂妆品,乍看与寻常无异,她正欲拿起细看,门外突响起叩门声——

    “阿轻姑娘,马车已备好。”

    待林禅回过头,阿轻已将妆物收妥,她指向门,打起手势与林禅比划。

    林禅边看边猜,约摸看懂了一些,便试着问阿轻:“你是……让我下楼?外面有马车在等?”

    阿轻止住手势,向她点头。

    事已至此,林禅还能说什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客栈,果见有马车候等道旁。林禅走过去,车夫时不时偷瞥着她,林禅只作不见。她踩着马凳,方撩开车帘,就见孟浮周端坐车内,二人目光相触,孟浮周长眉一挑,浅笑颔首:“江姑娘。”随后折扇轻抬,示意她进。

    林禅面色自然,轻应一声。迎着孟浮周打量的眸光,在一侧坐下。

    马车缓行于道。

    车内,孟浮周递过来一沓纸墨:“你看看这个。”

    林禅双手接过,垂眸翻看:

    满纸所述皆关江绾,看笔迹,应是两人所写,字里行间似对江绾颇为熟悉。一人述江绾身处浣花楼之事;一人续她与萧烈事。所记极为详细,不止转折际遇,连江绾日常言行、喜怒爱好、性情脾气……大小诸事,皆有提及。

    心随墨动,游目字迹间,林禅渐渐勾画出一人轮廓,虽浮于纸表,然已有形神。

    这是他人眼中的江绾。

    看毕,林禅将墨纸置于膝上。想起镜中面容,抛去外在,自己与这名叫江绾的女子实无一点相似之处。就算勉强学人性情,还有音色、记忆等诸多破绽,如何能瞒得过人?即便是短时应付,也有一眼看穿之危!

    孟浮周当是清楚得很……

    思想间,听孟浮周开口:“这些能让你对江绾先有些许了解。此刻起,你便是江绾,遇事要多以她的性情设想。至于其他,姑娘放心即可。”

    “……”林禅无言。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毂,二人下车。

    林禅抬眼——

    白云楼。

    她今早还路过楼前,这白云楼与客栈同在一条大街,彼此相距不远,马车兜转许久才至,想来是孟浮周特意吩咐过?

    林禅转顾背身立前之人,今日仍是男子打扮,经风犹带清冽冷香。忽听她语带调侃:“你站在那儿,是要挡了人家的生意么?”

    林禅循她目光看去,不知何时那霍兰桉出现在此,身倚楼首,抱着刀,一副谁近身就砍了谁的架势。

    见着孟浮周,他眉目稍动,迈步朝人走来。

    嗒嗒几点凉意沾脸,林禅遮光仰面,见晴光下竟落起雨来了。

    “咦?下雨了?”耳畔喜传童言稚语。

    “真的哎!是下雨啦,你看,落我脸上了!”

    “我脸上也有……”

    行人亦多驻足,或抬臂,或仰天,落后继续悠闲逛步。

    这雨应也落入了孟浮周发间,只见霍兰桉盯目片刻,抬掌覆遮。

    孟浮周却转首对她:“进去吧。”

    林禅应一声,暂未向前。

    孟浮周回眸,霍兰桉的宽大手掌仍遮她发上,她往旁移步,那手掌也随之跟移,孟浮周靴步不停,一壁向前,一壁抬扇抵开他臂。

    林禅落了一步跟上,正瞥见霍兰桉隐有笑意。

    恶狼獠牙自有人能箍。

    入酒楼,迎面便有店内伙计热情招呼,躬着腰,引她们至楼上雅间。

    白云楼共三层,楼梯修得较一般酒楼高长,小二在前耐言提醒着。林禅拾阶而上,这里她是来过的,只不过六十年后,白云楼早已不在,小友面馆代之。

    “几位客官,不是小的吹口,来咱白云楼那便是可着心任意点取,什么菜系水酒无有不能上的。”店伙计躬身引进雅厢,热面笑脸地自推,“点多点少,绝不漏一道,也绝不慢一道,便是要外面的甚么吃喝,招呼一声,自有跑腿的麻利替您买来。”

    孟浮周淡眉笑意地听着,由小二引着穿屏落坐。

    “客官要是想听小曲,小的……”伙计又躬身转向林禅,谁知一语未竟,即遭霍兰桉采着领脖拎起了脚。

    霍兰桉冷扫一眼瞪着两眼不敢吱气的伙计,一面提溜出去,一面吐出二字:“我点。”

    “此处是江绾爱来之地。”

    闻言,林禅抬目啜着茶水的孟浮周,道:“想必待会所上也是她饮食所好。”

    孟浮周无比自然地话有所指:“自是你所爱吃。”

    “……”

    孟浮周看一眼她:“来了白云楼,怎能不品一品流霞酒?”她忽然笑摇了摇首,“我忘了,你带着伤呢,不宜饮酒。”

    林禅正待回语,屏外忽而一影压立,隔着屏风看不真切来人面目,但周身气息并不难猜出所为何人。

    林禅望一眼品茶仿若未见的孟浮周,自觉避身。

    方出雅间,林禅根本不及思量听与不听,一道冷光即从眼前陡嗖划过,她惊睁止步,滞气转目——

    一刃锋利直直钉入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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