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外间房门轻声阖响。

    来人踏着雨声靠近。

    林禅缓缓挣出手腕,萧烈指节随之无意识动了动,面上仍是平稳浅眠模样。她转身下榻,甫一站起,便天旋地转,歪身瘫倒。

    帘动烛晃。

    林禅抬眸,目光霎时一凝。

    来人紫衣丽容,青丝风雨,烛火笼着她的影身靠近。林禅仔细端量,她好似见过此般眉眼,好似熟悉这副身形,然而再一恍神,便又觉陌生飘忽,探认不清。

    林禅晃晃额首,拉过地下衣物,一面撑身着衣,一面戒备一步之距的女子。来人一身湿凉气息,使人稍得几分清明,她原以为会是阿轻,却也并不讶然会是旁的人。

    女子从榻上移回视线,看向林禅,随手抛来一物。林禅接住,拈在指间才看清是一粒丸药。

    “解药。”

    女子简略开口,“外间桌上包袱内,有许你的酬金,另有三事,可以提。”

    又是一把哑声嗓子。

    林禅一点迟疑也无地服下解药。

    自白云楼受伤,她的声音便不对劲,久不见好转,定然是为贴合江绾嗓音。这点看萧烈他们的习以为常便可知晓。眼前女子言声,嘶哑之外,更多给人口舌不顺,咬字不清之感。

    “那三件事日后想到再提。”

    女子点首。眼神流露出“你很自觉”以及“速滚不送”之意。

    林禅面无表情。抬手示意自己的脸,她面上每日所“覆”妆物,都需用特定的香粉兑水才能洗净。

    “外间,脸盆。”女子语气略显不耐,想来是嫌她横在此处耽误时机。

    林禅也不再多言,抬步便走。

    屋顶房外夜雨急砸,身后暗间隐匿其间,不闻声息。林禅掠一眼桌上灰暗的包袱,径直走至盆架,盆水暗室中静沉,肉眼望不见一丝波澜。低眸呆看片时,林禅俯身,一捧一捧的凉水浸面,水声哗啦,汇入雨声砸响的耳中。

    这一回,林禅比此前数十次都洗得更为仔细,也更为急切,近乎是粗暴的搓弄。或许是方才服下的解药起了效用,浑身气力一点点分明复苏,体内压抑的燥热也渐渐退去。

    腻水淹进眼底,腌得生疼。林禅急以指腹揉按,抓着盆沿,弯身喘息……

    心绪稍静,林禅慢慢直起身,挂着一脸水就冲至桌边拽下包袱。

    面上刺痛麻痒,林禅于门前忽地止步,她知道那似曾相识之感缘何而起了。

    阖拢房门。泼墨般的府院风声雨声,林禅独立环视,忽想及一人,她转步沿廊行走,一路风凉带雨侵身,激得她脑清神明。

    她方预感今夜之事未完,下刻廊角转处,她即惊呼险出,当场刹步!

    一柄淬沥寒光的长剑直抵肚腹。

    林禅垂目,倘若止步不及,再近一寸……她颤了颤眼睫,沿着不容置疑的剑身,她看到了执剑的晁歌,以及其后的梁素。

    “你是谁?”

    这一横挡他们之间的利剑,纵使吸尽周遭所有潜藏的暗光,也远不及面前敌意盯视的眼眸刺人心防。

    林禅沉默。

    “江姐姐在哪儿?”

    意料之中的发问。晁歌语调低沉,不再轻快跳跃着活力,绷着嗓子问出这句时清晰地带上了颤音。

    “我不知。”

    林禅未直白地对这两个孩子说出某个字眼,不全是不忍心,还因她也不能确定。

    黑夜中,林禅清楚地看到晁歌的唇嗫嚅着,他垂着眼,掌心不安地攥紧,不敢也不愿问出心中所想。

    林禅蹙一下眉,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顿。

    梁素立时发觉,上前低阻。

    晁歌愣了愣,怔怔地转望,又看回手中的剑,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无意中使了力道。锋利的剑尖已刺进身前人的腹中。他眼中慌乱倏起,随即又无影无踪,他沉上脸,颇为镇定地拔剑退守。

    林禅压根不在意这道浅浅的伤口。她注视着面前的人,面对他们,她是愧疚的!她无言解释亦无法离开。所以当她被剑威逼着退回萧烈房间时,她一路安分配合。

    近至房门之际,里头突传来一声砸撞,高门格窗皆随之震荡。

    晁歌听得动静,当即顾不上林禅,提剑就奔过去,一脚踹开门。

    “义父!”

    梁素随后紧跟,进门前倒不忘视一眼林禅。

    我不会趁机逃的。

    林禅无奈地蹭一下脸,自觉先进房中。

    一进门,她就见着被掐抵门上的紫衣女子,扼住她咽喉命脉的则是披头赤步,一脸暴躁的萧烈。

    亏得梁素点了灯,林禅才能准确无误地接收到萧烈瞥见她时,那恨不得剜了她的眼神。

    “你那是什么鬼样子?!”萧烈朝她怒吼,“你脸不想要了是罢!!”

    林禅被吼得稍有些怔愣。她确定此时是自己的脸无疑。她与江绾只有几分相似,除去伪装,方才昏黑夜里晁歌梁素他们都明眼见,更别提这会儿她杵烛火下站着了。

    萧烈知道她不是江绾。

    也许……今夜之前一直以来他就知道。

    眼下吼的应该是她颇为狼狈的形容。面对她的欺骗,这人除了态度凶狠些,竟一点儿不见旁的情绪。实在不好捉摸,难怪孟浮周他们要尽早行动了,看他恢复如常的样子,想来药效已过?依女子当前的处境,不知孟浮周目的达到与否?

    林禅暂不吭声。瞥量着她与萧烈之间的距离,琢磨着对方是否能够一伸胳膊也把她拽过去掐着。

    毕竟这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又给老子愣那儿发呆!”萧烈低怒一声,打量到林禅腹部,眸光停留,瞟一眼晁歌,随即不动声色转回女子面上。

    林禅也注意到晁歌瞟来瞟去的视线,显然他不明白他义父对她的态度。林禅同样有些莫名,好在与萧烈保有一定的安全距离。

    “你不是哑巴吧!”

    萧烈恶狠狠地扼问女子,“怎么,装得久了,话也不会说了?”

    哑巴?

    林禅心中一动,凝眸悄看。女子因呼吸受阻而面容扭曲,明明几至窒息极为痛苦,却放弃本能,垂手不挣不动。她的嘴唇死咬,咬出了血,也不肯吐露一字。

    眼前情景,令林禅不可避免地想起白云楼上,她也曾被人扼住咽喉,喘息不能。恶爪仿佛借由记忆攀掐而来,林禅抑止住冲喉欲出的咳意。

    “真麻烦!”萧烈满脸不快,显然,当他没有心思捉弄人时,是极度缺乏耐性的。女子誓死无声的顽抗,简直是压在他的杀心线上挑衅。

    萧烈要人命地狠狠使下力道!

    女子骨白的双手垂在身侧,窄袖圈裹下的一截手腕,细瘦易折,指尖颤抖着蜷起,隐隐想攀附,隐隐欲后撑,然而终是似有若无,不作挣扎……

    林禅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濒死,仿佛转刻便会彻底枯败,了无生机。

    萧烈真的要置她于死地么?!

    林禅一壁怀疑,一壁挣扎:不要管!这是他们的恩怨牵扯,今夜自己少言旁观才好脱身……可她正亲眼注视她的死亡……

    就在林禅再顾不上要出言上前的一瞬——

    萧烈松开了手。

    林禅顿时落心,谁知她一口气还没喘出,就见萧烈陡发动作,一手揪住女子,另一手抬起就往人脸上去,动作之狠力迅速,根本不及旁人反应目睹。急雨哗哗中,只看得萧烈一把扯下甚么,向地怒摔!

    气氛诡异一瞬。

    林禅看一眼地下,顿了顿,转顾女子,她的脸被萧烈强行扳过。

    丽容不再,眉目改换。

    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上扭曲着满颊疤痕,年深日久,丑陋暗淡,不可忽视。

    怎会……

    林禅微怔。

    “你们还真是用心良苦。”萧烈左右扳量着人,讥讽暗笑。

    “我忽然不想放过她了。”

    这一句,萧烈是对着林禅说的。

    林禅移眸,与他眼神相对,对方立时嫌弃,撇开眼,转问直立一旁的晁歌与梁素:“你们如何?”

    梁素:“无事,义父放心!”

    萧烈“嗯”一声,瞟向杵着不吭声的晁歌。

    晁歌久久盯着摔于地上的“人面”,闻声抬起头来,看着他义父,欲言又止,半晌摇摇头,低声道:“无事。”

    骗子!晁歌呆视地下。原本可以问出口的问题,一直提心却又想知道的答案,此刻猝不及防地鲠上咽喉,如卡一根长刺,吞咽可感,一时不知是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林禅看着少年失神的模样。

    江姐姐在哪儿?

    江姐姐是“真”的吧?!

    晁歌一定如此想着罢……

    他这般耷脑蔫巴,萧烈面上难得的没一丝不耐,也不见怒气:“你们先出去。”他道。

    晁歌梁素自不会违抗义父,二人礼后便一前一后欲出。萧烈转而盯上她。

    林禅:“…………”

    这是什么眼神?

    她当然不会认为“你们先出去”中的“你们”里也包括她。

    “因为……她么?”

    破败嘶哑的气音如蚊蚋轻沙沙地刺进夜雨中。

    行至门前的晁歌与梁素当即顿步,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气弱发声的女子。

    随后,二人发现女子的眼正盯着地下薄软皱皮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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