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间，天依旧凉爽，这样的天气人也觉舒爽几分。不过近午时，云层便隐隐有要落雨的趋势。
钱嫂一面走，一面抬首望望天，颇有经验的开口：“应是下不来，真要下估摸着也是毛雨，下不长久。”
早饭后，二人同去集市，这会各挽着菜篮从后门回了医馆。将采买的食材用物归置厨房，林禅往房中去，甫一步至院中，便猝不及防撞见一人身影。
脑海中当即冒出冬儿那句：
你与沈二哥做朋友罢！
朋友……
林禅放下揉捏肩臂的手，缓下步速。昨夜她半晌回答不出，只觉耳听一瞬，脑中突而空白，白茫茫几乎涤了个干净，来回只绕着这一句，竟再反应不出别的。
好在冬儿并不执要是否。
明明不难回答，她怎就发了懵，作出那般反应？倘冬儿现下问她，她完全可以清明的给出回答。
“林姐姐！”冬儿晃荡秋千，扬声向她招呼。
沈愈闻声回首，目视她走近：“林姑娘，你的脸好了。”
言语神采复回，看来是恢复了。
林禅“嗯”一声：“沈公子唤我名字便好。”
沈愈笑看她一眼：“好的，林姑娘。”
“沈二哥，”冬儿止住秋千，把咬了一半的糕点搭在膝上，颇为无语，“你不是应该问一下林姐姐她的名是哪个字么？别说你知道，你肯定不知。”
沈愈转回石桌：“乖乖荡秋千，冬姑娘。”
这语气……
林禅转顾，果瞧见冬儿气鼓鼓高扬胳臂，一物当即砸去——沈愈背着身也能精准无误防挡，他回臂看了眼，颠了颠掌心里的糕点：“多谢！”
谢罢，一口咬进嘴中。
“气头上还能送块儿没咬过的，”沈愈含糊不清道，“不容易，沉得住气。”
冬儿：“我怕小的噎不住你！”
沈愈悠哉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放心，不噎。”
冬儿噎住了，不理他，抱着点心碟几步跑过来。
“我不吃。”
林禅微笑回应示意她吃点心的冬儿。
“哦对！点心干嗓。”冬儿忙收回碟，“林姐姐记得多喝些水，会好得快些。”
“好。”
“脸上是看不出了，颈子上好像还有点……”冬儿踮脚，眼睛盯视林禅颈部，“这儿，还有……”她抬指一点，“这里——”
林禅忽地后缩，没忍住蹙了眉头。
冬儿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只当自己手劲重了：“对不起林姐姐，我不小心……”
“我没事。”林禅立即出声安抚，“刚刚有点痒而已。”见冬儿不太相信，“真的，不信你看，”说话间她在方才位置及周围碰了碰，“这会儿就没什么感觉了。”
冬儿一直望着她，见状抬起手，轻轻缓缓地碰一下。
林禅笑着低低“啊”了一声，没后缩，看着冬儿的眼睛：“好像你碰还是有些痒呢！”
冬儿终于绽开笑颜，才要说些什么，院中即跑来一人连连催喊她。冬儿方一探首，便垮了小脸，对着来人：“好啦好啦！我马上便回，烦先生稍等。”
“林姐姐，”冬儿无奈，“我得回去了，让先生等久了，五哥又该骂我。”
“去吧。”林禅对她一笑，“好好读书。”
冬儿点点头，转身走向石桌，点心碟轻轻一声磕响：“沈二哥，点心都归你，可别浪费，都要吃完，反正你有茶喝，噎不着。”
沈愈头也不抬，执走棋子：“乖！”
冬儿送一白眼，返林禅身前：“林姐姐，你要走了？”
林禅点点头，抬指揩去冬儿唇角糕屑。
“五哥开的药方，可有给你？”
“给了。”
“那你要记得喝。”
“好。”
“那……”冬儿欲言又止，随后踮起脚尖，掩唇贴近。
林禅俯身，少女清甜的嗓音从容真挚：“多多保重，林姐姐。”
气息溜走。林禅紧跟着转首……直至眼中稚影不在，她才回身垂眸，掌心里的糖包，小巧却沉甸。
道别保重，哪怕事小寻常，也是此前不曾有过的。此间青田，与她久隔年光，既给她无由困境，不料危险；又予她全番经历，善意温良。
意识到她在发愣飘神，而院中尚有人在，林禅赶紧拢了心绪，谁知一抬眼便直直撞进沈愈深眸。
下刻有感他的目光转处，林禅抿唇，不自觉捏紧糖包。
“林姑娘，”沈愈瞧回她的面上，“你过来。”
“……不了，沈公子。”林禅迟疑拒绝。试图让自己吐字平稳，徒劳希望出口能少些哑意，“我还要……收拾包袱，就先回房了。”
“你嗓子不想要了？”沈愈端正声色。
林禅顿步。偏过身子，回看坐于石凳之人。她当然知道疼痛因何，只是还未问始作俑者求解，此刻望着沈愈，她忽生出不需再问他人之感。
丢开顾忌与犹豫，林禅走向石桌。
沈愈眸光随她脚步，在她近身站定之时，抬手示意旁凳。
林禅依言坐下。
一句“得罪”落，沈愈忽而趋身，林禅本能后避，反应过，又迟钝坐直。
温热指节抬她下颌，霎时由点晕了面。林禅敛声屏气，感受悬于她咽喉处的指腹。
林禅下巴微仰，眼睛慌从对方深眉敛睫间避开，斜瞥着碟里的四块点心以及贴旁而摆的小圆盏杯。
绿莹莹汪着半口茶水……
目见，一点坠入，在这小小的茶河上，漾开圈圈涟漪。
林禅目光无处落，只顾怔神盯瞧。
忽有一点沾面，两点湿凉，她眼睫一眨——
“别动！”
林禅怔怔对上一双眼眸，喃喃吐言：“下雨了……”
“嗯。”
下巴重又仰起，石桌一汪点点滴滴的圆河，在林禅目前，涟漪复涟漪，无端犹如心河点跳。
她太过紧张了！
林禅想。
她受不住如此冷静而长久的诊视。
“你的手臂，”沈愈突而问她，“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林禅轻轻启唇，控制着因说话而带起的颤动。
沈愈好似抬眸看了她一眼，林禅不确定是否捕捉到了对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下雨了。”他忽道。
“嗯，”林禅保持轻声，“我知——”
下刻她就说不出话了。咽喉陡然激起痛感，教她浑身一哆嗦，痛溢一声，随后便是一通没完没了的呛咳。
林禅一手捂颈，一手掩唇，偏着身子咳红了脸。她憋住咳意，急急抽出帕子，遮咽下喉口腥甜。
后背得人轻顺几下。待林禅回过气来，便瞧见沈愈也用着一方帕子，不过他是用来擦干手上的水气，原先的茶壶已被他拎至手边。
林禅突然想起那因难洗血迹而犹豫归还的帕子。
沈愈擦手间隙，看她一眼：“这两日用些汤粥之类，少言忌口，声音自会慢慢恢复。”
林禅点头听着，这场景令她生出面对郎中之感。她问：“我的喉咙里……有东西？”嗓音依旧沙哑，并无想象中的痛意。
“有啊！”沈愈收了帕子。
林禅让这两字惊起了心理作用，好像喉咙也疼了起来，同时翻涌一阵毛骨悚然的恶心。
沈愈说完就瞧着她，这会见她拧眉抿唇没了下文，作势从袖中取物：“要看看吗？”
眼前的人看了他一眼，接着神色复杂，欲看不看的盯住他袖。沈愈当然不打算让她看，平白吓了人，他如此逗上一逗，坐等着一句拒绝，他便顺话而下。可对方压根不按他的意来，睁着眼，安静等着，适才那点犹豫之意一点儿不剩，甚至见他动作迟缓，半天不出，还疑惑的抬看他一眼。
有点儿不好收场了啊！
要不给她看算了，这么对着眼也不是个事。
“你可想好，”沈愈再问，眼见要取，“真要看？”
林禅望一眼他染了水雾的眸，想了想，改变主意摇摇头：“还是不看了。”
“不看也好，”沈愈当即收回手，撑着手肘枕着脸，“没什么看的，声音好了，还看这个做什么？”
“是。”林禅附言，她道，“谢谢你。”
“林姑娘莫客气。”
“林姑娘。”
“嗯？”
沈愈正欲开口——
“林丫头！”
林禅随即转首，见钱嫂立于不远处：“东西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林禅起身回应。
“再过一遍，别漏带了东西。”钱嫂说完自顾朝着林禅休息的房间去。
林禅得跟上去，临去她转眸沈愈：“方才你要说什么？”
沈愈歪撑着，指腹懒懒转着掺落雨水的圆盏，他略一抬眸：“我也想问你，东西可收拾好了？”
“嗯，我收拾好了。”
彼此再无话，林禅回了房间。
推开虚掩的房门，钱嫂坐着正等，林禅关上门，走过去坐下。她知道钱嫂并不是真的要过一遍她的包袱看是否漏了什么，早在集市上，她就已问过。
林禅无声等待。
钱嫂目光探究，直直看她，神情严肃，稍有愠色。
林禅心底隐有几分猜测，她先开口：“钱嫂，您怎么……这般看我？”
钱嫂也不迂回，开门见山，态度强硬且含带怒气：
“林丫头，往后你不要与沈愈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