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十)

    按先前在吞舟林里的习惯,无论孔嘉如何口吐狂言,都会被时渊丝滑过滤,不为所动。

    但不知这句话哪里不对劲,他竟破天荒有了反应。

    “老师?”时渊松开了她的下巴,直起身来,“委托什么。”

    俨然把她的话当真了的模样。

    习惯了口无遮拦跑火车的孔嘉流下一滴冷汗,结结巴巴解释:“呃,就是,那个,委托你教我剑法!”找到了理由,接下来的话也顺理成章起来,“我之前练的通微剑法,如今已经十分熟悉,该学下一本剑谱了。这不是想着,仙尊您既然出关了,就可以继续教我了嘛。”

    “毕竟有您珠玉在前,旁人又怎能比得上您呢?有诗为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仙尊不修行。”

    多亏了多年冲浪经验,孔嘉吹起彩虹屁来从不需要打草稿。

    时渊也知她惯爱突然说些谁也听不懂的句子,较真就输了。

    “可以。”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又问,“你之前似乎仍有问题要说,是什么?”

    其实那会儿满腹疑问,大多业已从褚还秋与陆济舟处得到了解答,剩下那些不曾得到的答案,估计问时渊也是一样的结果。

    因此,现在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的心魔是怎样一回事?这是可以问的吗?”

    时渊眼神微凝,道:“是掌门所告知于你?”

    孔嘉点了点头。

    他轻哂道:“褚还秋此人,从不做赔本生意,你又是凭借什么交换他透露此事?”

    孔嘉头皮发麻,她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出卖了你的梦境换来的吧。

    “呃,就是一些,在你梦境中的小小见闻。”

    “说。”

    这句话带上了轻微的灵压,把孔嘉震得头晕脑胀,只好将在褚还秋面前的说辞,同样学嘴了一通。

    灵压加身其实不过一瞬,并不像执律堂那些人一样,恨不能将她的脊椎压折。

    时渊听罢,喃喃道:“原来如此。”

    孔嘉腹诽,这些事情的亲身经历者难道不是他自己吗?为何要露出这种像剧本杀结束以后听复盘的神情。褚还秋只说他忘了心魔来历,可没说时渊就此得了少年痴呆啊!

    就他对付陆氏的手段来说,其实压根看不出失忆的痕迹。

    “梦中救我那人,你可见到?”

    时渊又向她抛了个难题。

    孔嘉纠结得抓耳挠腮:“其实……”

    时渊目光澹然,平定注视。

    “其实……”

    她还在紧张地想着措辞,毕竟梦中情况复杂,根本不知如何描述,她更不愿意将自己与少年时渊的相处细节告知给这个取代了“时渊”的“时渊”。

    眼一闭心一横,“其实我梦中正是附在那人身上,可是我也不知她是谁。”

    她用附字,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毕竟入梦之事并不罕见,多数人在梦中也是依附于他人之身体,并不能照自己心意行事。

    时渊果真没有注意到她在文字上玩弄的小小手段。

    “既如此,”他对这个答案没有特殊反应,只是开口的话却十分荒诞,“那你便在我身边,为我还原她在梦中的行止。”

    啊???

    孔嘉晃了晃耳朵,想要确定她没有听错。

    男主主动发布了替身任务,但任务内容却是我替我自己?难道不该是替鄢知意吗?

    多日来的猜测一朝尘埃落定,但孔嘉却并不觉得安心,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期。

    转念一想,不对,不一定是她自己。梦境没头没尾,一切都凭空出现,努力做出顺理成章模样,实则如空中楼阁,些无根基。救时渊之人也是如此,不曾解释过为何会在那时那刻出现在玉鸫谷,之后也再无别的动机,似乎她的出现就只是为了拯救时渊。

    确实很符合小说一切情节设置是为主角服务的宗旨。

    但在此地待的时间越久,就越发能够意识到,每个人的行为,无论善恶,都有其因可循。

    种种不寻常的细节,梦中人难以发觉,但只消跳出梦境就会意识到,牵强之处实在太多。

    除非是梦境发生了扭曲,才与现实对应不上。她也拿不准那究竟是谁,兴许果真是鄢知意呢。当时权衡明镜隔得远,她又与鄢知意生得相似,一时看不准,也是有的。

    可再怎么说,梦中的行止,可不都是发自她内心吗?

    孔嘉无法彻底说服自己。

    该如何还原?非要赶鸭子上架的话,她只能如实呈现真正的自己了。

    想了想她在梦中对少年时渊所做的事情,倘使一比一复刻,眼前这位凛然不可侵犯的仙尊大概会杀了她吧。

    可迎着仙尊冷峻的目光,孔嘉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只好艰难地点下了头。

    “至于我的心魔……”时渊薄唇长抿,自他出关后,行事愈发扑朔迷离,孔嘉看不透他。

    “你可知,心魔乃修士不能外泄之秘,胆敢当面问我此事的人,你是第一个。若换作旁人,此时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她确实不知道,陆济舟的补课循序渐进,还未曾上到这么高深的内容。

    “那你会杀了我吗?”

    “我不会杀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时渊的目光落在遥远的一个点上,不再看她,“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我忘了。”

    并不意外,与掌门所说无二,孔嘉不依不饶追问:“连丝毫印象也没有了?”

    远处什么也没有,时渊视线无着,似是沉湎于回忆,不得挣脱:“这与你无关。”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孔嘉顷刻冷静下来,面部肌肉一瞬僵硬,她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喃喃自语:“对啊,这与我何干呢?”

    说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吧,所以固执地想要求一个确定的结果。

    没有意义。

    她攥住衣摆的手缓缓垂落,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一握的薄汗,方才这些紧张、忐忑和期待的心情,现在看来,都令她显得无比滑稽。

    “还有旁的要问吗?”

    孔嘉从纷乱灵台中扫开一罅思考,想起来一出细节:“何谓阵破?”

    时渊默了默,给出的答案却足够令仙界为之震动。

    “太虚宗镇山之阵,已破。”

    仙界诸宗门崛起又衰落,千万年来,唯有太虚宗始终屹立,长盛不衰,所倚靠者便是镇山之阵。

    原著中提过这个背景知识点,灵脉逐风水而走,常常五百年前瑞气腾腾的仙山,五百年后便化作蠢笨岩土堆一个。但这个阵法却能将灵脉牢牢锁于太虚山下,保证此地永远都钟灵毓秀、纳水藏风。

    这也是鄢知意得以修成此世第一的保障。《归元图志》在手一日,她便永远掌控着大陆上所有灵脉走向一日,只是以她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彻底消化掉这些资源。

    据传,太虚镇山之阵是曾经某个极为接近天道的修士所布下,倘使此阵破了,意味着天道也不再那么安如磐石。

    这大概才是这群修士惶恐的真正原因。

    时渊料想她一区区凡女,决计想不到这层,但孔嘉不仅想到了,甚至比太虚宗许多短视的长老想得还要远。

    “我对补阵是有用处的,这也是你将我带上太虚的原因,是吗?”

    时渊深深望了她一眼,点头承认了。

    所以,太虚众人脑补的恨海情天,其实都比不过一句“有用”。时渊不是,或起码不全是爱而不得才带回替身,就算有,也不过是原因之一。

    孔嘉得到这个结论,一时不知该哭该笑。意思是当这个替身,不仅要提供情绪价值,还必须“有用”。

    资本家也没这么会压迫人的。

    太虚宗显正摧邪仙尊,从来都是一个深谋远虑、揆时度势的当世大能。

    “问完了?接下来你便随我左右,扮演那人。”

    孔嘉:?白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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